他所遇见的, 头顶上空无一物、没有丝线的第一个人, 是楚天舒。
在江村里, 所有人都在寻找着生路。只有他过得漫不经心。他在池塘里钓鱼, 跟着另一个人走过漫长的土路,叼着草叶、嬉皮笑脸地对开着没品的玩笑……就好像游戏本身,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而第二个人, 也是让他最难以释怀的那个人,就是林槐。
林槐摧毁了他的计划,狂妄地放任厉鬼屠尽了整个道观。然而从始至终,最让张明戈无法释怀的, 并非他随性挑起的杀戮,而是……
那个站在道观外,姿势随意的身影, 居然根本没有看他哪怕一眼!
张明戈强压下了这份被忽视的不快,并将其转化为了更为冰冷的野心的燃料。想来是老天爷在帮他,在这个副本中,他再次见到了林槐。
向一个人进行无利可图的复仇,从来不是张明戈应有的风格。然而,或是幸运,或是不幸的,这一次林槐,终于站在了和他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条隐隐约约的连接着食物链的丝线,终于落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头顶。
那个晚上, 他其实躲在暗处,观察着顾北辰和林槐的战斗。
他原本以为,顾北辰至少能够起到一点拖延的作用。然而林槐的强大,实在是超越了他的想象。
林槐踢着顾北辰,就像踢着一个皮球。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大笑后,他看着那人将粉色的冥币洒满了顾北辰的身体,并用一个响指,点燃了他。
……疯子!真是疯子!
而如今,这个疯子,正在向他走来。
从天空中落下的丝线晃晃悠悠,最终连到了他的头顶。他看着那个人的脸庞,终于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林槐会杀了他么?
林槐是他的敌人,林槐杀死自己,便能得到奖励。
张明戈认为,答案斩钉截铁、无可置疑。
然而当他靠近时,张明戈的腿部,却依旧打起了颤。
“杀了我吧!”他说。
是的,杀了他吧!
有尊严的死去,远比落在那个人的手上,在折磨中像一堆垃圾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来得更好。那条食物链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想起了父亲黑白的照片,和少主摸在自己头顶的手。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不过像一个战士一样,被高等于自己的强者所杀,也算是一种实现价值的死亡方式。他抿紧了嘴唇,瞪着眼,试图从这场死亡中获取最后的慰藉。
然而那个浴血的强者,只是轻蔑地笑了。
“为什么要杀你?”他说,“你以为我会简单的,让你得偿所愿吗?”
——他为什么不杀死自己?
——他是为了羞辱我,还是因为他想要……
想要放过我?
“光是碰你,都脏了我的手。”林槐耸耸肩,“与其浪费时间解决他,不如把时间用在想办法解决掉这个迷宫之上……”
说着,他转向楚天舒。
“你有什么办法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办法?”
“因为你看上去心态很稳定。”林槐慢慢道,“而且你说过……”
“要保护我。”
楚天舒笑了。
他贴到了他的耳边。
在如此这般地说过一遍后,林槐虚起了眼睛:“这样真的可以吗……”
“你是在质疑我的制图水准吗?”
“不,我是说……这种事……”林槐吐槽道,“真的可以发生吗……”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楚天舒笑得阳光灿烂,“而且根据我的推理,每一个漫画家都有着……”
“让自己笔下的人物活过来的梦想。”
十分钟后,润三照例翻开了画稿。
看着广场上星星点点的、代表着“富江”的红色,他托住了下巴。
“啊,这一次又失败了啊。”他打了个哈欠,“……真麻烦啊。当考官这种事……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去做……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高富帅……”
他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再度盯向画稿。
……下一刻,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他不信邪地继续揉了揉。只见,原本在格子上仅有米粒大小的林楚二人的身影,却渐渐变大了!
“奇怪……”他眨了眨眼,“这是分镜错误吗?”
他凑近了画稿,想一探究竟,下一刻,一个脑袋,狠狠砸中了他!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林槐带着回音的呼喊:“……这种胡闹的办法居然成功了……”
“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一周才在世界里画出来的飞行器,而且打破次元壁,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吗吗吗吗——”
楚润二人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润三还没来得及捂住自己流血的鼻子,已经被楚天舒连人带椅子地按到了地上。
“林槐!趁这个机会!”楚天舒将润三一把按倒在地,大喊着,“用橡皮擦掉迷宫!”
“砰!”
润三被楚天舒按在地上,四肢舞动挣扎。楚天舒眼明手快地捉住他的双手,将其按在头顶的位置。
“呜呜呜呜!!”
和润三虚胖的宅男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极大的力气。连续几次,楚天舒都差点被他掀翻在地。
只能说考官不愧是考官,即使是阴沟里翻船的中级场考官,也是有几分工夫在身上的。润三发出近乎要呕出灵魂的悲鸣:“这是降维打击——”
“不,这是升维打击。”楚天舒冷酷道。
此刻的秋然等人,也在系统音的疯狂提示下,全部冲到了迷宫外。
甚至连挣脱了派出所的纪风间,也在此时跑了过来。
“4……13……29!”
提示音里,复制体的数量在疯狂飙升着。迷宫内的断肢残体中,不断有血红的身影在线爬出。
视线里,原本静谧安详的迷宫,如今却成了恐怖阴诡的乐园。叶湘湘抓着武器,跺了跺脚,大喊道:“我们现在就冲进去!”
说着,她抬脚便要冲入阴影中的迷宫。秋然连忙拉住她的手臂:“太危险了!”
“可是……”
“以现在的增长速度,就算进去,也无力回天了。”
她们身后的曲昧一摘兜帽,干脆坐到了地上。他盘着两条腿,兴趣缺缺地托起了下巴:“与其做无谓的努力,不如想想办法,要怎么编造答案糊弄考官吧。”
说完,他闭上了双眼。纪风间却指着他大喊道:“喂我说,你是谁啊?”
“你的队友。”
“靠,你就是那个胖子?”纪风间霎时间反映了过来,“难道你……”
曲昧抬起下巴,露出了一点“正在接受表扬”的骄傲神情。
是的,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傀儡师。他在心底为纪风间补上了下一句话。
他揣测着对方会给出的回答,没想到纪风间只是指着他继续道:“你减肥成功了?”
曲昧:……
这种人能活到现在真的只是靠着主角光环吧……他不禁露出了看傻逼的眼神。
张明戈坐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被林槐暴击后,张明戈陷入了强烈的自闭情绪。
他放过了自己的手下败将,为什么?那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他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的食物链溃不成军,为什么?斩草除根,获得奖励,是最简单的道理,可他没有杀他,为什么?
——自己在他的眼中,已经低微到了连扼杀也不值得的程度吗?
如今他站在穹顶之下,看着眼前即将崩溃的迷宫,突然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而快意的表情。
“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他漠然地想着,“看见自己的复制体失去控制,看着自己的任务即将失败……他会是什么表情呢?他还会露出那样轻蔑的表情吗?”
“他一个人能够解决这么多复制体吗?他会不会选择……找某个人,或者一些人……求助呢?”
“他求助时……还会露出那样轻蔑的神情吗?”
他不可自制地扭曲地想着,他对林槐的关注度,甚至超出了对自己任务即将失败的关注度。但他并不因此失望,反而还有几分兴奋和愉快。
“莫挨老子!”他听见纪风间暴躁的喊声,“老子现在就要进去——”
下一刻,他的声音停滞在了空气之中。
张明戈抬头。
一块橡皮,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从天而降。它直直地碰撞到地面上,在掀起了一阵劲风,也带来了强烈的震感。
几个玩家没站稳,手忙脚乱地摔成一团。
原本狂飙至“63”的数字,在这一刻,停住了。
“说起来。”他们听见漫不经心的声音,“这些闪烁的红点,就是富江吧。”
橡皮在纸面上疯狂地擦拭,在“轰隆隆”的响声中,掀起剧烈的飞尘和土块。
“62、61、57……”
秋然捂住自己的脸,护着叶湘湘滚到一边。曲昧的人偶抱起盘在地上看好戏的少年,把他抱到另一边去。
“43、31、29……”
纪风间和不法大师摔得歪七扭八,眼冒金星。他们从交缠的手脚中勉力抬起头来,看着飞速坍塌的建筑物。
“卧槽……”
在他们的视野中,原本宏伟的迷宫,在顷刻之间被擦去了所有的线条,灰飞烟灭。
那些刚刚诞生、还未来得及逃离迷宫的复制体,在橡皮的大力碾压下,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这……”不法大师看呆了双眼,“这是降维打击!”
“10、7、2……”
在一片硝烟中,叶湘湘指着一个方向,发出尖叫。
“东边!”她大喊着,“东边还有一个!”
在她的提醒下,那块橡皮突兀地、离开了只有残垣断壁的迷宫。
它在空中移动,停了短暂的一瞬。
下一刻,它带着开山劈海的气势、砸了下来!
“轰!”
从侧门逃出的最后一个复制体,被当场击毙。
他的身体在橡皮的碾压下痛苦地扭曲着。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挣扎或惨叫,便化为了灰烬。
“1”
橡皮还在持续地、细致地擦除着,像是在确认没有遗留任何一块残余的血迹或瓦砾。瘫坐在地上的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0”
“对哦。”林槐的声音再次从天空上传了下来,“既然我已经不在漫画里了,那么所有的富江,都已经消失了。”
他似乎很高兴地和自己击了下掌:“完美。”
叶湘湘抱住秋然,开始不停地尖叫。纪风间捡起一点橡皮屑,差点因此被削去大半个手臂。
在欢庆鼓舞的众人之中,只有张明戈抬头,看向了天空。
他看着天空上被突兀放大的林槐的脸。面容惨白的年轻人握着橡皮,仔仔细细地擦拭。
他甚至都没有看张明戈一眼。
在五分钟后,张明戈的脑袋里终于有了新的想法。
“看啊。”他无聊地对自己自己说着,“他的两只眼尾,翘起来的弧度有一点不一样。”
“刚才,他看向这里时……也看到了我吗?”
很快,他在心底里自己对自己,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
“唔……擦干净了。”林槐坐在椅子上,用橡皮轻轻点着画纸,“接下来画个什么上去好呢?”
他每点一下,地面便跳动一下。被他震得满地乱滚的不法大师终于忍不住对天大喊:“施主!你能不能记得你三体人的身份啊!”
“哦,”林槐单手托腮,毫无感触地温柔笑了,“好啊。”
说着,他用力用橡皮点了地面两下。
这下不法大师直接被震得飞了起来,直直地撞上了正呆呆看着天空的纪风间。
纪风间被他撞得在地上一滚,眼神却依旧呆滞地看着天空。不法大师郁闷地吐出一口血,看着纪风间失魂落魄的表情,关心道:“施主,你有何烦心事?”
“他……”他听见纪风间像是迷了路一样的声音,“他……脸上没有那颗痣了……”
不法大师这才抬头看清了林槐的脸。失去了那枚泪痣,加上超级放大脸的三体人效果,如今的林槐看上去就是一个有那么点漂亮的年轻人。
他想起纪风间这段时间魂不守舍的模样,突然理解了他:“施主,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必太过失望……”
“可是,”纪风间继续说,“他的脸上,居然没有什么毛孔。”
不法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