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 第1节(2 / 2)
柳氏笑着嗔怪她:“外面的事你哪里知道,你爹爹每日忙公务,家里就别再给他添麻烦了。”
雪畔啧了一声,“爹爹你瞧,姨娘一辈子不争不抢,吃了多大的亏都忍着,府里上下谁不夸她贤良!夫人在时,她做小伏低受尽委屈,夫人不在了,也是姨娘代为操持这偌大的家业。不说姨娘劳苦功高,就看在姨娘为爹爹生儿育女的份上,也该抬举姨娘,给她一个名分才是。”
江珩的心里,何尝不愿意给柳氏一个说法。早年柳氏虽在瓦市卖酒,出身微贱了些,却也不是营妓粉头之流。他每每经过她的摊前,她总会递上自酿的梅酒,说不能与潘楼的琼液、梁宅园子的美禄相比,仅是奴奴一番心意。那时候看她温婉动人,一双秀目能说话,举手投足间的妖娆之态、娇媚之姿,远不是宗女县主能比,他就沉溺进温柔乡里出不来了。
当家主母端庄,可以直迎八方来风,美妾在内宅提供款款柔情,是个男人都憧憬这种无可挑剔的日子。说句实在话,柳氏侍主很是尽心,愿意在男人身上下功夫,就连刚才那一跪,都是几经斟酌提炼出来的最美身段,就冲这份心,主母没了,也该她苦尽甘来了。
可惜云畔阻挠,让在柳氏面前夸过海口的江珩很下不来台,他头一次觉得这嫡长女难缠,简直是第二个渔阳县主。
柳氏却善解人意,知道他为难,只让雪畔别再说了,“你姐姐毕竟尊贵。”
雪畔气得翻眼,“再尊贵也是爹爹的女儿!依我说,快把她嫁出去吧,出了阁的女儿不便插手娘家事务,到时候爹爹抬举姨娘,她也管不着。”
这话引来江珩长时间的沉默,柳氏偷觑他的神情,见他不置可否,便笑着说:“郎主别听小孩子胡言……”
江珩却摆了摆手,“她母亲在时,就替她定下了安昌郡公家。上年她母亲过世,郡公夫妇亲自登门吊唁,那时也议过两个孩子的婚事,只怕要再等一年。如今杖期服满,也是时候了……”一面说,一面抚着胡髭起身,慢慢踱出了晓从轩。
1杖期:旧时服丧礼制,父在为母,夫为妻,服期一年,又称“杖期”。本文江珩为县主服齐衰杖期,因父在而母卒,子女所服不能重于父亲,因此云畔也跟着服齐衰杖期。
第2章 没有那么多的非卿不可。
雪畔目送父亲的身影走远,回过身来一哂,“还是个公侯家,真是便宜了她!”
柳氏慢条斯理捏着茶盏抿茶,打碎的茶沫子变成了墨色的浓汤,即便与水浑然一体,也还是能看出虬结不均的分布。
细品一口,齿颊间有厚重迟滞的涩感,像药。其实她从来不爱喝茶,她喜欢瓦市里贩卖的甘豆汤、荔枝膏水,甜也甜得坦坦荡荡。然而高门大户,不能拿那些消遣的香饮子做主饮,家主喜欢品茶,茶汤高雅,所以她也得装出喜欢喝茶的样子来。
转过手,将茶盏放在小几上,柳氏抻了抻膝头的褶皱说:“她母亲是县主,她也算半个宗女,自然要和公侯府第结亲。”
雪畔对于这个大姐姐一向不服,在她看来云畔和自己相比,只胜在出身,要是自己托生在县主肚子里,不定谁更冒尖呢!
如今江云畔仗着是嫡出,处处盖她和雨畔一头。雨畔是个有吃有喝就满足的人,嫡庶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是长姐和二姐的事,和她不相干。你要是在她面前晓以利害,她当时好像听明白了,点头如捣蒜,等背过人去立刻全忘,因此不管什么事,从来没人和她议长短。
然而心里再不平,嫡庶确实隔着几重山。内宅中仗着爹爹的偏爱,她们尚且不吃亏,但在幽州贵女的圈子里,她们永远低人一等。譬如一年一度的繁花宴,只邀各家嫡女参加,她们这些庶女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再者婚配上头,嫡女配的是高官之主,小小庶女呢,不是嫁给小吏,就是与官员做续弦夫人。
雪畔的心气极高,她当然不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命运,冥冥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自己将来必有远大前程。她只是盯着云畔,云畔嫁得好,她就怨恨世道不公,在自己母亲面前也不必讳言,“让她配个穷酸才好!”
柳氏觉得女儿太过天真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果然让她嫁穷酸,你爹爹也不答应,哪家侯府门第,愿意找个没名没姓的郎子?”
雪畔终于泄了气,坐在那里嘟囔不止。
柳氏笑了笑,和声道:“她终归是你姐姐,姊妹间以和为贵,你要处处谦让敬重她,别让你爹爹为难。爹娘不能伴你们到老,将来若是她显贵,于你们也有好处,万一遇上什么难处,也好彼此相帮。”
雪畔纳罕地看了母亲半晌,最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阿娘愈发畏首畏尾了。”
柳氏也不恼,倚着引枕看向窗外。
暮春的日头逐渐变得厉害了,院中涂了红漆的秋千架子幻化出重影,看久了令人晕眩。
她眯起眼睛,大有一种勘破世事的机巧,“要是我也和你一样冒进,哪里能得今天。一味以色飧夫主,永远都是下等贱妾,玩物一样的人。可身上要是带着主母的品行,再加上夫主的宠爱,那何愁一辈子做妾,活得长久些,就什么都有了。”
***
深宅内院,最不缺的就是耳报神,侯府按捺不住,托媒人拜会郡公府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披绣院。
潘嬷嬷是县主的陪房嬷嬷,云畔也是她帮着带大的,算是个贴心的老人。她从门上收罗了消息,回来不平地抱怨:“倘或夫人健在,哪里会出这样的事!小娘子服丧,婚事搁置,郡公府等了一年,照理说着急的应当是他们才对,断没个女家一出杖期,就急急托大媒登门知会的道理。这种小家子才干的事儿,究竟是谁出的主意,就算不问也知道。”潘嬷嬷对插着袖子,脸上尽是愤愤不平的神情,眼梢暼着墙脚嘀咕,“说句犯上的话,咱们郎主是愈发糊涂了,被那起小人调唆的,通没有半点侯门府邸的做派!李家虽下了定,到底是一门新亲,完婚前尤其要仔细。将来娘子过门还有阿嫂呢,起头就让人议论,日后岂不愈发看低了娘子。”
云畔心里也觉得无奈,那天和父亲争执的事就是起因,让他们有了早早打发她的念头。
是啊,女儿在娘家能逗留多久,左不过养到十五六岁,定下亲事嫁人就是了。柳氏连主母都熬死了,再把作梗的嫡女熬出门,也不是多为难的事。
可惜阿娘只生了她一个,可惜自己不是男人,这个家最后还是会落到柳氏手里,毕竟她替爹爹生下了唯一的儿子。不过可庆幸的,是当年柳氏找上门时,阿娘留了个心眼,要她以奴籍入府。
瓦市的卖酒女虽低贱,却还是良籍,良籍就有无限可能,譬如夫主要是不怕万人耻笑,可以大大方方扶她做夫人。但奴籍就不行了,要想出头,须得先放良。柳氏的奴籍文书如今在云畔手上,这也是为什么爹爹想扶正柳氏,先要来和她打商量的原因。
反正自己不急,就算嫁到郡公府,她也会带上那张契约,有自己一日,柳氏就一日别想当上开国侯夫人。让她寒心的是爹爹的凉薄,阿娘在时,他至少还会敷衍,等阿娘离世,他就冷血得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
罢了,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云畔的性格其实不强硬,只要他们不来招惹,各住各的院子,减免来往也可以相安无事。阿娘因少时的莽撞后悔了十几年,十几年的痛定思痛,最后化作了给女儿置办嫁妆的动力,除了手上积攒下的县主食邑和产业,还有交引铺的各色钞引1。
有钱便有底气,云畔倒也并不在意爹爹那番动作。她坐在窗前翻看妆匣,找出两张茶引来,垂着眼吩咐檎丹:“近来关外茶叶运输受阻,茶叶有市无价,正是抛售的好时候。让卷柏找了张牙郎,寻个价钱合适的买家折变现银,再换成盐引和香药引。”
低价囤货,高价卖出,她十三岁起便开始亲自操持。阿娘有心教授她这些,说将来当家做主母,都是经营家业的门道。
檎丹领命出去承办了,云畔这时才有空理会潘嬷嬷带来的消息,转头道:“父亲安排儿女婚事本是天经地义,我虽觉得这么做不妥,却也无可奈何。从服满到今天,已经有半个月了,郡公府上确实没差人来过,不知是什么打算。”顿了顿又问,“你打听清了吗,是都转运使夫人亲自登了郡公府门?”
都转运使夫人是安昌郡公夫人的手帕交,当初就是她频频奔走,才成全了这门婚事。爹爹托她转达,是正经谈婚论嫁的意思,要是郡公府有成婚的打算,就应该勤快走动起来了。
潘嬷嬷说是,“正是转运使夫人亲自去的,只是咱们夫人不在了,没处回话。柳娘虽抢着掌家,到底有头有脸的勋贵夫人们不拿她当个人,嫡女婚嫁禀报妾室,岂不是转运使夫人也成了不懂规矩的人了!”
云畔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亲事是上年定下的,她对郡公府那位二郎印象不深,匆匆见过一次面,只记得人还算斯文有礼,至于长相怎么样,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了。自己对这门婚事无可无不可,郡公府要是急,安排好日子,嫁了也就嫁了。要是不急,再等等也无妨,反正看过了阿娘的两情相悦一场空,婚姻不过是捆绑过日子,没有那么多的非卿不可。
她打发潘嬷嬷去了,自己闲来无事照旧制制香,照着古方做墨锭,闺中岁月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两日后父亲打发人来传话,说今晚全家一起吃个饭吧。云畔知道,必定是郡公府有回应了,她在这个家的时日应当也不多了。
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廊下向东看,那里是阿娘曾经居住过的院子,离得很近,能看见青黑的屋脊和檐角。
正是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天地浸没在一片浩大的辉煌里,忽见一朵蒲公英越过院墙,乘着金芒飞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底部泪滴状的薄梗降落在她指缝里,细细的绒伞细细地颤动。她小心翼翼托住,手腕上青色的脉络,在落日余晖下也泛出温暖的橘红来。
檎丹打趣,“娘子小时候就爱玩这个,如今大了还是这样。”
云畔吹了口气,把它吹远了,艳羡地说:“人要是能像它那样多好,借着长风一去千里,然后落地生根,来年长出新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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