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肖邦(1 / 2)
一场高规格的交响音乐会,演出前半小时,观众已全部就座。着装虽不华丽,但都是精心搭配的正装,这是听音乐会的基本礼仪,以示对演奏家的尊重。
看到熟人,微笑颔首,轻声细语,无人大声喧哗。当观众席上方的灯光陆续熄灭,舞台上的灯光一盏盏地亮起,接着,交响乐团的演奏家们开始登场,观众会爆发一次掌声。第二次掌声中,指挥上场。第一首曲子通常是一首序曲,第二首是协奏曲。这时,与乐团合作的演奏家就站在候场区,等着序曲结束,等着第三次掌声响起,等着主持人介绍自己。
顶级乐团演奏的协奏曲当然也是气势磅礴,颇具王者风范。比如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他唯一的小提琴协奏曲作品,被誉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这狂傲,这自信,一如他那很有辨识度的标志性发型。但这首曲子却是他难得的温柔之作,他恋爱了,刚度过一个快乐的夏天,他还没有失聪,那是他一生中最明朗的日子。
乐曲共分三章,从容的快板、抒情的慢板、回旋曲。旋律明澈柔美,从容流畅,充满了温暖和喜悦。贝多芬彻底沉浸在爱河之中,这份心情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于是他没有谱写华彩乐段,他想和演奏家来分享这份甜美的爱情。
爱情,什么是爱情?有人说是走在一条开满鲜花的路上,云蒸霞蔚;有人说它因为简单,所以迷人;有人说就像雨,毛毛细雨、滂沱大雨、飘飘洒洒的小雨;也有人说是在冗长的黑暗中,他是你唯一的光……
光?是的,光。
舞台上会有一束聚光打在演奏家的身上,在光里,拉琴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头发的摆动,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是清晰的。
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要展现小提琴精彩绝妙的技巧,要诠释贝多芬想要表达的主题,华彩部分的琴技炫耀,最终,达到光华灿烂的高潮……很难吗?
难度可以克服,就是感觉……有点像十米跳台跳水。对,是十米跳台,不是三米跳板。十米,那么高,站在上面,只是看着微微荡漾的池水就已经头晕目眩了。明明把动作练过千次万次,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泳池,可是到了大赛时还是难免紧张——心跳加速,大脑空白,四肢发软。深呼吸,一次,再一次,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走到跳台边沿,展开双臂,在心里说一声加油吧!
先轻轻地跳下,接着来一个后空翻,屈体,抱膝——在强手如林的大赛中,想拿高分,只能增加难度系数,再来一个翻腾兼转体,落水,记得压住水花。入水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骤然安静。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没有分数,只有水珠在耳边“咕噜咕噜”地向上冒蹿着,头发像水草般根根竖起。这时,身子应该上浮了,可是……万一浮不上来呢?
衣服像绳索一样捆绑住身体,四肢被水牢牢地禁锢住,身体越来越沉,控制不住地飞速下坠。脸色苍白如纸,眼睛血红,想高声呼救,一张口,水涌进了口腔、鼻孔,很快,人就无法呼吸了。下一秒,恐惧像黑压压的高山压了过来……
“小姐,你醒了吗?”叩门声很轻,三下后,米娅推门进来,走到窗边,“哗”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琥珀倏地睁开眼睛,温暖的空气让她一怔。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认出了高大的落地窗上挂着的白纱窗帘,看到了窗外的枫树上挂着的几片枯叶。她这才意识到这是在自己的卧室,不是音乐厅,也不是十米跳台。额头上挂满密密的冷汗,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着,手臂软绵绵的,一点都动弹不了。余惊未消,她闭上眼睛,许久,才徐徐睁开。
还好,没有音乐会;还好,她会潜水;还好,这是个梦!
“已经快九点了,小姐!”米娅把沙发上的睡袍搭在床边。
室外的光线不太明亮,有那么晚吗?琥珀好不容易缓过神,费了很大力气撑坐起来,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确定下时间。背对着她整理屋子的米娅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扭头抢过手机,严厉地批评道:“别动不动就刷手机,这对你的视力很不好。”
琥珀的手僵在半空中,看了看被米娅搁得远远的手机。她其实很少刷手机,手机于她,大部分时间就只是个联络工具。她的联系人不多,有时一天都没一通电话。若有工作上的事要联系她,一般会打到经纪人怀特先生或助理米娅的手机上。除了打打电话,就是偶尔上网看几眼新闻和天气预报。她从不用手机听音乐或看片,她嫌弃音响效果太差,不愿亏待自己的耳朵。
米娅情绪这么反常,应该不是怕她搞坏了视力,而是因为她又上了新闻的头版头条,而且媒体的用词不是很礼貌。米娅担心她看到,心情会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这两年,琥珀都被乐评家和乐迷们骂习惯了。也没什么新颖的词,无非就是任性、骄横、跋扈、宠坏了。一开始被骂,琥珀还会郁闷几天,郁闷着、郁闷着也就坦然了。怀特先生说这就叫成熟。
冲完澡走出浴室,看着镜中那张被热水冲得红通通的脸,确实很像一枚熟透的果实。琥珀伸手捏了捏脸,龇龇牙。巴尔扎克说过,无知是一切快乐的源泉。成熟没什么好的,不过是懂得了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无瑕的。
昨天召开了有关取消音乐会的新闻发布会,按理说,从今天开始,琥珀就该进入休息状态,无人打扰。可是今天还有个工作,十一点,接受《留声机》杂志资深编辑兰博先生的采访。想着这事儿,琥珀的胃似乎痉挛了一下,连米娅端过来的咖啡也喝不下去了。
她想拒绝的,怀特先生拦住了她,问她是不是真的要置乐迷与演出商们于不顾,要与全世界为敌,以后再不拉琴,再不开音乐会?
他还说,新闻发布会上那句“因为身体原因,将会离开一段时间,下周在意大利的十六场独奏音乐会无法如期举行”,只能用来打发乐迷,没办法打发媒体。与其等他们捕风捉影、胡编乱造,不如主动出击。
从新闻发布会到现在,怀特先生已有二十个小时没合过眼。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因为这事儿失眠了好几晚。他已疲惫到极点,可是看向琥珀的目光却像一潭静水。面对这潭静水,琥珀只好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是,对方是兰博先生。不是因为《留声机》是当今世界最具权威性的古典音乐刊物,而是因为琥珀欠兰博先生一个大人情。在琥珀十八岁生日时,《留声机》给她出过一次特刊。这样的待遇,她应该是《留声机》创刊以来的世界第一人。兰博先生在那期特刊里回顾了她的首演,还有她成长中的音乐大事记,并随同刊物赠送给读者一张她的专辑。专辑的第一首曲子是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首很有画面、很有诗意的乐曲,为她的十八岁留下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印记。
兰博先生是昨天从伦敦过来的,几乎是琥珀的新闻发布会一结束,他就出发了。
他们见面的地点就定在兰博先生下榻的酒店咖啡厅。
尽管很累,怀特先生还是坚持自己开车送琥珀,虽然米娅会开车,但今天,他觉得自己最好陪着琥珀。
兰博先生答应今天不会拍照,琥珀也就没有打扮。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大衣,一条驼色与白色相间的格子围巾随意地在脖子上绕了两周。米娅真不是偏心自家的演奏家,即便是这样可以说是非常朴素的着装,她也觉得满巴黎找不着比她家的演奏家更出众的女孩了。琥珀的个子修长挺拔,清丽的长相中带点冷淡,显得有那么一丝恰如其分的傲气,气质高雅。还有,年纪正好,二十一岁,人的一生中最最黄金的年华,可是……
米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叫住琥珀。
“嗯?”琥珀站在台阶上,仰望着天空。今天是个阴天,难怪到现在光线还是昏暗的。
“小姐,今天不需要演奏。”米娅的目光扫过她手里提着的琴盒。
琥珀愣了一下,恍然一笑,笑意很浅,隐含着一丝莫名的悲哀。
“对,我忘了。”她把琴盒递给米娅。这是一种习惯,只要出门,就会拿上琴,像是一种陪伴,谁也离不开谁似的。从六岁拿起琴弓,把琴搁在后锁骨上开始,她就没和小提琴分开过。以后……也不会分开的。她悄然地把手虚握成拳,指尖轻搓着经年练琴留下的茧子。
天气阴冷,地面有点湿,是雪融化后留下的痕迹,但草丛间还有隐隐约约没有融化的残雪。街边的绿植已经开始冒出点点新芽,只是春寒料峭,感觉还是冬天,这点点新绿就被人们轻易地忽视了。天空暗暗的,不知是在酝酿一场新雪,还是一场春雨。即使是这样的天气,塞纳河两岸的游人还是不少。汽车经过饰有各种雕塑的罗浮宫前,琥珀看到想要进去参观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有一对情侣拿着自拍杆正忙着拍照,女子想拍一个飞翔的姿势,一次次地跳起,她的男友性格真好,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为她抓拍。也不知怎么那么开心,隔了一条大街,隔着加厚的车窗,琥珀依然能听到他们“咯咯”的笑声。两人都是黑头发、黄皮肤。韩国人?中国人?日本人?琥珀分辨不出来,就像别人也分辨不出她是哪国人。
她在法国出生长大,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和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法国血统的四分之一太薄弱了,她是很典型的东方人的长相,只不过面部轮廓有点欧化。
仿佛是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了,琥珀的嘴角也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从后视镜里时刻关注着她的怀特先生与后座的米娅眼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丝担忧。希望她是真的没有被外界的舆论影响到,希望今天的采访顺顺利利,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再强大的心脏也会承受不住。
兰博先生已经早早在咖啡厅等着了,他给琥珀带了一小束勿忘我。每一次见到兰博先生,琥珀都想问他和时尚界那位总是戴着墨镜的酷酷的老佛爷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两人长得太像了,就连一头白发和用丝带扎起的小辫儿都一模一样。不过,兰博先生在室内从不戴墨镜。此时,他那海水般湛蓝的眼睛凝视着琥珀的样子,不知有多温柔。
不知道兰博先生采访别人是什么样,在琥珀的印象里,他喜欢温水煮青蛙。他不会一上来就对你狂轰滥炸,而是像一个和蔼的长者,用你喜欢的方式与你闲聊,聊着聊着,再不着痕迹地切入各种问题。直到采访结束,你才发现说了许多不该说的。
琥珀微笑着接过花束,轻声道谢,心里却立刻竖起了高高的栅栏。
怀特先生和米娅两人与兰博先生打过招呼,便坐到一边去了,一个看邮件,一个刷手机。怀特先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米娅的道行却浅得多。果真,今天的热点新闻被琥珀承包了。乐迷们有的晒机票,有的晒酒店订单,还有的晒音乐会门票,边晒边痛骂,愤怒之意恨不得化作飞刀,将琥珀千刀万剐。甚至有人呼吁,要她像詹姆斯一样滚出古典音乐界。詹姆斯是一位天赋过人的指挥大师,前不久,被指控对乐团里的多名年轻女团员性骚扰,因此遭到了乐迷们的抵制,他迫于压力,只得宣布永远离开古典音乐界。
怎么能把琥珀和詹姆斯相提并论呢?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米娅气得两手直抖,坐在一边的怀特先生轻咳一声,用眼神示意她镇定。如果今天的采访琥珀好好地配合,这一切都将会过去。
兰博先生喜欢香浓的意式咖啡,侍者转过身看向琥珀。
“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一杯热牛奶。”琥珀合上菜单。
“当、当然方便。”侍者认出琥珀了,激动得不由得结巴起来。
琥珀抬起手,两指比画了下,补充道:“请给我在牛奶里加一点盐。”
侍者瞪大眼睛,这是哪一国的喝法?兰博先生也是一脸纳闷。琥珀解释道:“我听人说,早晨起来吃一点盐,一天都会充满力量。”
好新颖的说法,兰博先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一点也不好奇。他让侍者按照琥珀的要求去做,然后拿出录音笔,说道:“年纪大了,记性不是很好,可以吗?”
琥珀把散在额前的几根发丝捋到耳后,耸了耸肩:“当然。”他眼角的细纹没有千根也有百根了,多大年纪了,还这么拼命?
兰博先生按下录音笔的开机键,十指交叉,不错眼地端详着琥珀,眼睛微微地眯起。眼前的人唇红齿白,言笑晏晏,哪里有一点身体不适的样子?不知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心理,还是出于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他突然不想做一个礼貌的绅士了。
“我的小姐,你看上去好像还不错。”
这样的兰博先生有点陌生,琥珀的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她回道:“谢谢!是的,我不太坏。”完全没有一丝被戳破谎言的尴尬。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取消音乐会了?”第一次是日本的十场巡回音乐会,去年五月,理由是那边地震太过频繁,她没有安全感。这还不包括之前取消的几次大型活动的演出,什么航班信誉不好,什么空气湿度会影响琴声……总之她都有自己的理由,且不管那个理由有多牵强。琥珀是全世界的乐评家和乐迷们看着长大的小提琴家。她六岁学琴,隔年就登台演出,九岁便与名乐团合作,十二岁时几乎把小提琴类的各大奖项都收入囊中,然后,她正式进入职业演奏家的行列,十五岁,她被乐迷们“封神”。就在那年,有位古董收藏家向她赠送了一把十八世纪的名琴,价值连城。至此,她从没有让她的乐迷们失望过。但这两年,她却几乎把乐迷们对她的珍视挥霍得一干二净。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的表现,也许是叛逆期来得晚了点。
琥珀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兰博先生太谦虚了,这样的记忆力怎么能说不好呢?简直是极佳。
兰博捏捏额角:“琥珀,我们算是朋友吗?”从年纪上讲,他可以做她的祖父,但在古典乐坛上,他无法在她面前倚老卖老。
“老朋友了。”琥珀一对明艳的双眸波光潋滟。
“你是一位优秀的演奏家,一般来讲,优秀的人是不屑于说谎的。作为老朋友,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说谎,还是为什么取消音乐会?”琥珀用手撑住下巴,手指灵活地在白皙的脸颊上弹跳着。
她是如此的青春,如此的俏丽,纵使犯了错,也让人不忍斥责。可是琥珀不是一般的小女生,她是一位世界顶级小提琴家,她的言行举止,必须对她的声誉负责。
“这是同一件事吧!”兰博先生皱着眉头说。
侍者走了过来,女士优先,他在琥珀面前放下热气腾腾的牛奶,然后再给兰博先生端上咖啡。琥珀抬头向他道了谢,又看向兰博先生:“就算是吧!确实,取消音乐会,身体的原因仅仅是个公关的说辞,真实的原因是……”
神经紧绷的怀特先生和米娅齐齐竖起了耳朵。
“乐迷们叫我小提琴女神,好像我无所不能,这太夸张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一次只能专心地做一件事。明年,我二十二岁了,是我作为职业演奏家的第十个年头。十年,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看来,这是具有纪念意义的时间。我想连续开十场曲目不雷同的个人音乐会,挑战自己,馈赠乐迷。”
“十场的曲目都不雷同?”兰博先生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在问什么,他惊住了,“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对,所以我想放下手边的一切,全力以赴。”琥珀挑了挑眉。
兰博先生将录音笔向琥珀挪得更近一些:“可是,这个美好而又具有特别意义的想法好像不需要保密吧!”
“是不需要保密,可是万一我做不到呢?又让乐迷们空欢喜一场?”
虽然有的演奏家号称保留曲目几百首,但从没有人在同一时段内连着演奏过。如果琥珀能够做到,这会创下古典音乐界的一个新传说。可是传说哪有那么容易创造呢?琥珀的考虑是周到的,可多年的工作经验让兰博先生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琥珀。
琥珀弯起眼睛,诚恳而又急切道:“兰博先生,你写报道时,关于这个计划,可得隐讳点。我做到了,就当是给乐迷的惊喜,做不到,也不算丢脸。”
兰博先生的瞳孔骤缩,她的神情真挚,语气真挚,一点也不像作假,他差一点儿就要被她打动了,但他还是决定保留心头的那点儿疑惑。
“对于一个演奏家来讲,十周年,确实有着非凡的意义。到那时,《留声机》将会为你再出一次特刊,不管你的音乐会是十场还是一场。”他话锋忽地一转,“不过,你这准备是否有点太早了?去年五月……”
琥珀放下手中的牛奶,垂下眼帘,脸上有一瞬间露出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神色:“自从十周年的想法在我心中浮现后,我就想着一边好好地构思一边尽力地完成我的计划。事实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这就好像爱情突然来到,智商和意志力都派不上用场,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我试着压制这种情绪,可是它的来势太过凶猛,我只能一次一次地取消音乐会。我没办法对乐迷们实话实说,只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以至于到了今天,场面有点不可收拾。”她颤颤地抬起眼,自嘲地一笑。
她没有回避自己的慌乱与挫败,也能正确地认识到眼前的困境,给人的感觉是,她是做得不够好,但她不是故意的。真是这样吗?兰博先生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拿起小勺轻轻地搅拌着咖啡,说道:“等到你的十周年音乐会时,现在的一切就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絮了。”
“但愿如此。”琥珀看上去忧心忡忡,似乎并不太确定。
兰博先生此行最需要的答案已经有了,接下来的采访就轻松起来。
“去年的古典音乐界,真的是有惊有喜。”
琥珀像个好学生,专心倾听着。
“喜的是歌剧、舞剧方面,推出了柴可夫斯基的知名作品,还有几位沉寂多年的老演奏家决定复出。像指挥大师梅耶接棒维也纳交响乐团,首秀放在中国大剧院,不知道与他合作的演奏家会不会也是其中一位?同样也是指挥大师的詹姆斯却让人大惊失色,更让人惊愕的是,几大交响乐团都传出很多音乐家有着服食精神类药物的习惯。古典音乐这个行业,天赋和琴技固然很重要,可是对于人品的要求,同样严苛。一不留神,被公开指责,潘多拉的盒子就被打开,即使之后设法弥补,声誉已付之流水,难以再登上舞台。所以每一步,都要非常慎重。”
不知是不是牛奶太烫,琥珀端着杯子的手急促地松开。
“是的,音乐并不一定会给人带来幸运,但可以改变一个人。”
“你被改变了吗?”兰博先生目光如炬,紧盯着她。
琥珀给了他一个坦荡的笑容:“如果计划没变,我现在就应该在意大利,而不是在这里。你知道,取消音乐会于我,也是个沉重的决定,因为我要背负指责、误解,但为了我的十周年,我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有时候,后退是为了蓄力,争取更大的前进,沉淀是为了再一次的升华。一直向前奔跑,很容易迷失自己。”
这是今天采访里,兰博先生唯一认可的话。也许她处理事情的方式是不够委婉,可是出发点是好的。他不由得真心期待起她的十周年音乐会了。
“听你的意思,似乎要找个地方去充充电,汉诺威还是茱莉亚?”这两所学院号称音乐类院校的哈佛,大师云集。
“中国的华城音乐学院。”
周围的空气仿佛突然凝结。
兰博先生的眼尾慢慢地收成一线。一般来讲,不都是中国的学生挤破头要来西方的音乐学院进修深造吗?毕竟西方才是古典音乐的发源地,不论是场地、乐团,还是演奏家们,都是中国目前无法相比的。他扭头看向怀特和米娅,那两人也都是一脸被雷劈到的样子,显然,这是琥珀一个人的主张。兰博先生想破了头,都找不到琥珀这样做的理由。她自己就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外聘教授,如果去了中国华城音乐学院,谁敢接收她这样一名学生?
“我的小姐,你太幽默了。”兰博生生地从震愕中挤出一丝笑来。
琥珀睁着双眼,认真道:“我没有在说笑。”
兰博先生生硬地调侃道:“那看来打动你的是许维哲先生了!”中国近几年出了几位年轻的演奏家,钢琴家许维哲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知道是不是血液里那属于中国的四分之三血统,琥珀对中国的演奏家总是格外关注。许维哲也是从拿奖后开始职业生涯的,去年才在欧洲打开局面,和几家一流的乐团开始合作,好像还没开过个人音乐会。兰博先生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雅而又俊朗的面容,他必须承认,虽然与琥珀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但是假以时日,许维哲无论是琴技还是颜值,都一定会得到演出商们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琥珀和许维哲好像是在哪个音乐节上认识的,两人一起合影,交谈,还散了步。再后来,只要两人碰面,就总能让媒体拍到他们相谈甚欢的照片。曾有人猜测,他们是不是恋爱了。问许维哲,许维哲说:“这是个很美妙的目标。”问琥珀,琥珀的回复是:“难道我们就不能做朋友?”
琥珀似乎很反感此类的问话,但她还是回答:“他这几年应该都在西方发展,和他没有关系。”
是呀,那你去中国干什么呢?去学那个“叮叮咚咚”的琵琶吗?看着琥珀优雅地啜了一口牛奶,兰博先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些年,我接触了俄罗斯学派、德奥学派、英法学派的众多作品,唯独对东方的作品知之甚少。”
兰博先生腹诽:那是因为东方本来就没有什么作品,有点名气的,小提琴协奏曲里就一首《梁祝》,钢琴就是那个《黄河》吧!
“中国有位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虽然中国的古典音乐起步晚,但我想,在那里,我会找寻到和西方不一样的感受,这对我的演奏会非常有益。”
兰博先生真不想打击她,这个想法是不错,但她肯定会失望。中国的古典音乐市场现在才刚刚打开,十三亿的人口,地大物博,经济发达,看似无限的广阔,可是有多少人真正懂古典音乐呢?多少名家、名团争先恐后地去演出,场场爆满,不过是给那些人一个附庸风雅的机会。这倒是演出商们最想看到的场景,在他们眼里,音乐不是艺术,只是商品,能卖出去就好。
兰博先生无法认可。在他的认知里,顶级演奏家的观众,也应该是顶级的。
看琥珀现在的样子,估计听不进他的话。等她去了,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她自然就会回来,希望这个时间不要太久。
“你知道莎丽·张吗?”
琥珀点头,知道,一位刚刚成名的美籍泰裔小提琴家。琥珀对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她演出时爱穿长靴和裹身的短裙,很像夜店女郎。
“她也是六岁学琴,九岁登台演出。乐评家们称她为小琥珀。”
琥珀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她好像比我还大一岁吧!”
兰博先生叹气:“这不是重点好不好?她在模仿你的风格。乐迷们都是喜新厌旧的,一旦你走得太远、太久,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着你。”
琥珀倨傲地抬起下巴:“英国女王说过,她只听说有错误的英语,不知道什么叫美式英语。”
兰博先生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此刻的琥珀才是真正的琥珀,强大的自信和给人一定距离感的高傲,而她刚才却一直在向他示弱。
她是从不示弱的人。
有一次演出,她演奏的是舒曼的作品。兰博先生不太欣赏舒曼,舒曼的作品大多过于梦幻,灵魂难以捕捉。而她似乎偏爱舒曼,能够自由选择曲目时,都会选择舒曼。可能是那次的演出太过投入,小提琴的琴弦突然断了。指挥都愣了半拍,下面的观众也傻了眼。而她只是淡定地转过身,从首席小提琴手里拿过琴接着演奏,一拍都没有乱。那天的华彩部分格外的漂亮。那时她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也就是从这场音乐会开始,兰博先生开始关注她。而她今天却向他示弱,什么太高估自己,什么万一做不到,这说明……她在说谎!
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兰博先生颓然地发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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