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农的月夜(2 / 2)
“除了不能出门,其他都还好,就是消毒水的味道很难闻。看着姑姑哭,我也跟着哭,哭声又把对门的哥哥引来了,他也被困在了楼里。他把我抱去他家,他家里有一架钢琴,他给我弹琴唱歌,我前两天才知道他唱的歌叫《虫儿飞》。他会一点法语,于是姑姑就拜托他带我玩。除了晚上回姑姑家睡觉,我们白天都待在一起。我们能玩的东西很少,他就每天弹琴给我听,然后带我去阳台上看天空。他说每一朵云都有名字,还告诉我这样的云叫什么,那样的云叫什么。我们在一起待了近两个月,突然有一天,他家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后,紧紧地抱住我,说了句中文,然后哭了。我问哥哥你哭什么,他不说话。晚上姑姑把我抱回家,我听到哥哥好像弹了一夜的琴。后来,楼下的封条拆了,警报解除,我被爸爸妈妈带回了法国。”
“然后姐姐就提出学琴学中文?”糖球问道。
“我想如果我会中文,就能知道哥哥说的是什么。如果我会弹琴,就能知道哥哥的琴声表达的是什么情绪。”琥珀张开左手,“可惜我的手小,学不了钢琴,只能改学小提琴。”
“那首曲子叫什么?”盛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去了阳台,站在黑暗里问。
“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书记的太太唏嘘道:“那小哥哥怕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你们后来就再没遇上吗?”
“姑姑是刚搬去那边的,和邻居都不熟悉。她告诉我,在我走后,小哥哥也离开了。他家的房子空了一段时间后,换了新住客。几年之后,我姑姑一家也移民去了法国。”
“以你现在的水准来评价,他的钢琴弹得怎么样?”盛骅又插了一句。
琥珀沉吟了下,回道:“我入行至今,像他那样的年岁,我没见过弹得比他更好的。”
她以为盛骅会嗤笑或反驳,说她太夸张了,一个小男生能弹得多好!可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小哥哥真的弹得很好,每一个音都像是有生命、有画面的。
出乎她的意料,盛骅沉默了。
书记的太太咦了一声:“按你这样的说法,那他现在应该也是大钢琴家了,你们在一个圈子里,总会遇上吧?”
琥珀也这样期待过,也刻意寻找过。每一位中国钢琴演奏家她都会关注。曾经她以为许维哲是小哥哥,接近后发现不是,年龄不对,成长经历也不对。可能是许维哲身上有某种和小哥哥相似的气息,让她觉得亲切,两人成了好朋友。
“难说,你以为成为钢琴家很容易啊,要有天赋、有毅力,还要有强大的经济支撑,少了哪一样都成不了事。”书记起身去厨房烧水,准备下饺子。
“姐姐,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小哥哥,会嫁给他吗?”糖球觉得这个结尾太潦草,他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应该早就忘记我了,我怎么嫁啊?”琥珀笑了。何况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她也不清楚。大概不是吧,一个六岁的孩子懂什么,她一直记着,可能还是因为那两个月的经历太不寻常了。
“他要是记得,你就嫁?”盛骅走进客厅,表情是一贯的淡漠。
四目相对,琥珀耸了耸肩:“没有如果,没有要是!”
“我忘了,你不相信爱情,你是不会嫁人的。”盛骅越过她时,突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大步走向餐厅。书记的饺子出锅了。
琥珀冲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挥了挥拳,糖球笑得在沙发上翻了个跟头。
书记真的给琥珀准备了叉子,饺子也像传闻中那样好吃。为了不辜负书记的好意,琥珀吃了一大盘,还喝了碗饺子汤。书记说了原汤化原食,这样吃再多,也好消化。但琥珀还是撑着了。
书记让盛骅送琥珀回华音,盛骅背过身,一脸为难道:“我今天不回华音,得过去陪江老师,他明天晚上要和维乐彩排。”
书记和他耳语:“那你把我的饺子还回来,我今天可没请你,你是不请自到。”
吃人家嘴软,盛骅妥协了。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盛骅问琥珀是一块儿下去还是在路边等着。琥珀说她等着。车开过来的时候,盛骅看到琥珀仰着头在看天,看得很专注,车停到身边她都没发觉。盛骅也跟着仰起头,太多的霓虹灯遮住了视线,在城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即使是晴朗的夜晚也不行。今天天上没什么云,月亮也不好,弯弯的,窄窄的,像夜空里的一小撇,真不知她在看什么。
一阵夜风吹过来,琥珀打了个喷嚏,这才看见了盛骅的车。她本想坐后座的,可盛骅已经探身把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推开了。
“刚刚那朵云叫什么?”小区的车道窄,盛骅小心地行驶着。
琥珀答非所问:“你知道火星冲日吗?”
“说说。”盛骅一抬眉。
“这一天,火星和太阳分别位于地球的两边,太阳刚一落山,火星就从东方升起,而等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时,火星才在西方落下。如果这一天恰逢月全食,那么月亮就是红彤彤的,特别大。据说每隔十五年才会出现一次这种神奇的天象。”
“你见过?”
“是的,我和小哥哥在一起时见过。今年刚好过去十五年,不知道有没有红月亮。”
盛骅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几秒钟,沉默片刻,他问道:“你来华城是想找他吗?”
琥珀闭上眼睛靠向椅背,幽幽道:“找不到了。”
她连小哥哥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今,连他的住处也没了,茫茫人海,去哪里找?只是人总会心存侥幸,再次来到这里,就会想,说不定他还在这儿,说不定就在下个路口遇见了。遇见后要说些什么呢?哥哥,你看,我长大了,我会说中文了,也会拉琴,你说什么、弹什么,我都懂。这些年,你还好吗?
鼻子一酸,一颗泪珠从眼角落下,琥珀连忙抬起裹着纱布的右手,笨拙地拭去。
盛骅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倏地一紧,微微地颤抖。
到了外教楼,盛骅让琥珀坐着别动,他破天荒地像个绅士,绕过车头,为她打开车门,扶着她下车,然后张开手臂,快速拍了下她的背。
朦胧的灯影下,琥珀像根木柱子似的站着。刚刚,他是拥抱了她一下吗?
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盛骅还是没有睡意,索性起床穿衣,开车去了房楷家。房楷裹着一件睡袍来开门,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盛骅很是善解人意:“你屋里有人的话,我就走。”
房楷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里一拉,咬牙切齿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带人回来过?”
盛骅略带歉意地挤出一丝微笑:“我忘了,你向来不敢带人回来,要是谌言哪天回来,万一撞上……”
“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房楷认识这人不是一天两天,说不上知己知彼,也能从这张表情不多的脸上读出点内容来,这人此刻的心情很不错,“有事快说,说完快走。我明天忙着呢!”明天,他要去机场接机,要和梅耶沟通,看他们对场地有没有特别要求,还要检查灯光、音响。明晚还要进行正式的彩排,他得陪着。房楷连着打了几个呵欠,事情一大堆啊!
盛骅往沙发上一躺,两手垫在脑后,还把眼睛闭上了:“没事,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来找你做个伴。”
一口血差点吐出来,房楷揉揉眼睛,气急败坏:“你今年几岁啊,五岁?六岁?断奶没?”
盛骅翻了个身,面朝里:“你睡你的,别管我。”
“我吃饱了撑的才管你。”房楷确实没精力和他纠缠,他想待就待着吧。
脚刚踏进卧室一步,盛骅又说话了:“你总说谌言怎么怎么好,她到底好在哪里?为你做过什么?”
房楷扶着门站稳,一扭头,盛骅端坐着,一双漆黑的眼眸灼灼地看着他。那样子,像是他不说清楚他就绝不罢休。房楷牙根一咬,又走了回来,“咚”地坐下。
“首先,谌言很漂亮,知道香港女星陈慧珊吗?她俩有点像,都有种典雅、脱俗的知性美,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实际上,都非常自信。”
“明白,干练的职场女精英。”
“不是那种硬邦邦的女精英,谌言是个温柔的女子。和她一块儿出去,单从男人的虚荣心出发,也是很有面子的。再漂亮的女人只要和她站一块儿,就会立刻成了庸脂俗粉,因为她们没有她的气质,没有她的谈吐。”
盛骅认为房楷夸张了:“这没什么特别的,气质高雅的女子多了去,古典音乐界里,那些女演奏家都是气自华。”
“她不管和谁讲话,目光一直都放在我身上。她走路的时候,喜欢走在我的右边,挽着我的胳膊。说悄悄话时,就踮下脚,贴到我耳边,说完,亲吻我一下。”房楷给了盛骅一个“羡慕了吧”的眼神炫耀。
盛骅又躺回了沙发,叹道:“还是爱得不够深啊,不然怎么舍得弃你而去呢?如果是真爱,就会一直等,十年,十五年,不离不弃。”
房楷气得直哆嗦:“我知道了,你大晚上过来就是故意来气我的。”还十年十五年,那时,他和谌言都老得不像样了,是等着一块儿携手去下辈子吗?呸!
盛骅真诚道:“真没有,我说过了,我就是有点……”他摆摆手,“晚安!”
房楷气得拿起了靠垫狠狠地甩打了盛骅几下,这才恨恨地回了卧室。他在床边坐下,扭头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木质相架,里面是他和谌言的一张合影。他们都没有看向镜头,谌言在看着他,一只手搭着他的腰,笑得幸福无比,他两只手圈着她的脖颈,也是嘴角上扬。那天,他向她求婚了,她说了“我愿意”。他本以为幸福会像那天的天气一样,长长久久地晴好下去,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他拿过相架,指尖轻抚着谌言的脸颊,轻声道:“老婆,你要是还有一点爱我,就早点回来吧!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
裘逸在楼梯口就听到了钢琴声,他放轻了脚步。盛骅练琴时要是被打扰了,这一天的脸色都会很难看。门开着,他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下,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以前,他会进游戏室斗斗地主、打局麻将,边玩边等。这不,做了经纪人,就不能这么虚度光阴了。他在网上搜了下酒吧乐队的经典古典音乐曲目,很多网友说,一些太过艰涩复杂的曲子,需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心无杂念地欣赏。像酒吧这样的场所,是为了放松才去的,大家喝喝酒、聊聊天,音乐就是个衬托氛围的背景,最好选择一些轻松、华美的曲子,弦乐类的,比如埃尔加的《爱的致意》,老柴的《如歌的行板》,克莱斯勒的《美丽的罗斯玛琳》,《卡农》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前面几首曲子裘逸不是很熟,《卡农》嘛,他就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他的女神全智贤在《我的野蛮女友》里就弹过这首曲子,他还特地请盛骅教过他。
有次上课的时候,沙楠他们正好过来找盛骅,他听沙楠那家伙说《卡农》就是爱情最完美的样子。《卡农》是用对位法写的一首复调音乐,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个声部,直到最后的一个小节,最后一个和弦,才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神圣的意境……
等等,盛骅现在弹的不正是《卡农》吗!两只手靠近,远离,再靠近,再远离……最终两只手还是挨近了,不再分离。
真是动人啊,就是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呢?
“你的课不是停了吗?”盛骅深吸一口气,将手从琴键上拿下来,转过身问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儿的裘逸。
“教授,咱们红杉林明晚可以在华城之恋演奏这首《卡农》吗?”裘逸意犹未尽道。
“明晚不行,这首曲子虽然不难,但合奏需要时间排练。《g弦上的咏叹调》旋律也很优美。”
盛骅就是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但裘逸还是把自己对曲目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通:“教授,我调查了一下,华城有上百家酒吧,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有乐队的,另一类是没有乐队,放放唱片什么的。这有乐队的里面,又分三类:一类是文艺范儿的轻音乐,找个歌手拿把吉他,在那轻吟慢唱,像无病呻吟似的;第二类就是荷尔蒙过剩的摇滚乐队,唱的和听的都是疯子;第三类就是档次最高的弦乐几重奏,这种酒吧来的客人品位也高,没人大声喧哗。可是咱们也不能把它当高雅的音乐厅吧,所以我想红杉林在演奏时,可以适当地选择一些大家熟悉并喜欢的电影音乐,嘿,就像《卡农》这样的。”
对于这个观点,盛骅没有明说赞成还是不赞成,而是说:“裘逸,你父亲将你送进华音,可能会是他这一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你的天赋不在音乐,而是在音乐产业上。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又肯钻研,举一反三。我想,日后中国的音乐市场能真正走向成熟,必然会有你出的一份力。”
裘逸的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要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学渣,唯一让人羡慕的是他有钱,可是这钱又不是他赚的,他也不是不憋屈的,也曾发誓有朝一日要干出一番事业,可是这一日是何年何夕啊!他等呀等呀,终于给他等到了。
“教授,你这是在夸我吗?”幸福来得太快,他有些不敢相信。
“不是夸,是实话实说。”
裘逸这下犹如打了鸡血,给他把枪他就能义无反顾地上阵杀敌去:“教授,待会儿你把这话给我爸也说一次,行不?”
盛骅一弯嘴角:“行!”
“那我奋斗去了。”裘逸握了握拳。
盛骅叫住他:“今天去红杉林考勤了吗?”
“去过了。”
“都好吧?”
“没人和钱过不去,都很好。”
“琥珀呢?”
裘逸一愣,不知道盛骅想问什么,琢磨了下,回道:“和昨天一样清丽夺目。”
盛骅又问了个问题:“你知道2003年发生了哪些大事吗?”
裘逸这下是真蒙了,喏喏道:“2003年,我还小呢!”
再小有琥珀小吗?她却知道那么多事。其实盛骅也知道,文杰的2003餐馆里都有呢!2003年,最火的电影是刘德华和梁朝伟主演的《无间道》,拍了一部又一部;最火的专辑是周杰伦的《叶惠美》,里面的一首《晴天》获得了当年全球华语音乐榜港台地区最佳歌曲奖,但大街小巷传唱度最高的歌曲却是李圣杰的《痴心绝对》;2003年,小男生们最爱玩的游戏叫《目标柏林》,亚洲最大的网络零售平台淘宝网诞生;2003年,出现了恰逢满月的火星冲日;2003年,sars病毒让人闻之色变;2003年,小琥珀和小哥哥被困在华城的一幢普通住宅里,相偎相依,还有……
2003年,也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的一年。
盛骅推开窗户,让明媚的阳光照进室内。
这也许就是东野圭吾在书中所写的: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是为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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