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那是清烟斗的小刀,”张敬梓说,“不是武器。”他终于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大吼起来。
“如果我没带那刀,如果我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车,现在我们早已全死了。”孩子愤怒地回答。
交通松动了,车开始向前移动。威廉紧紧闭着唇,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张敬梓感觉被儿子的话刺伤了,他心中泛起一阵怒火,但不全是针对威廉。威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晚期,性情变得越古怪,阴郁、暴躁、爱逃避。他经常逃学。有一天在他带回的老师写给家长的信中,张敬梓发现原本异常聪明的威廉,学业成绩逐渐下滑。他把威廉叫到面前教训,威廉却和他争吵,辩称这不是他的错,他在学校受到排挤,只因为他的父亲有问题。他和他弟弟在学校被称为顽固分子,饱受那些孩子的奚落,那些温室的花朵,只会欺负其他学生。最要命的莫过于威廉的名字是取自近年来最著名的美国资本家,他弟弟的名字还与一位美国总统一样。然而,对张敬梓来说,他并没有对儿子的表现多加留意,也没有留意他的情绪变化。他认为,教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
只是,为何这孩子变得这样离经叛道呢?
张敬梓到现在才发现,过去他能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这段从俄罗斯到美国的航程是个难得的例外。也许——他心里闪过一个让他战栗的念头——也许其实这孩子本来就是这样。
张敬梓不知道究竟恼怒什么,他默默盯着拥挤的街道,冷静了一段时间才说:“你说得对,我自己是不可能发动这辆车的。谢谢你。”
威廉好像没把父亲说的话放在心里。他伏在方向盘上,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二十分钟后,他们进入了唐人街,沿着坚尼街走,这是一条同时拥有中文和英文名字的宽阔大道。雨停了,人行道上涌现出很多人,他们沿着这条林立着杂货铺、特产店、鱼货摊、珠宝店和面包坊的长街上走着。
“我们上哪儿?”威廉问。
“停在这里。”张敬梓指示说,威廉立即把车子靠边停下。张敬梓和吴启晨下了车,走进一家店铺,询问店员一些和此地华人社会有密切关系的帮会堂口的事。这些中国的帮会组织通常由来自同一省区的人组成。因为来自福建,张敬梓要找的是福建帮会。原本他以为在这个以广东人为主的唐人街,来自福建的他们可能不受到欢迎。但让他惊讶的是,目前曼哈顿的唐人街的主要人口竟然是福建人,许多广东人早已搬离了这个区域。他还听说,就在几个街区外就有一个福建帮会。
张敬梓和吴启晨把他们的家人留在偷来的车上,自己徒步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找到店员说的那个福建帮会。这幢楼是一座看起来很肮脏的红色三层楼建筑,有夸张的中式飞檐装饰。从外观看来,它就像是从福州公交北站附近的老街区直接搬过来的楼房。
他们走进帮会一楼门厅,步伐很快,似乎担心那些人会一眼认出他们,而向移民局或“幽灵”密报。他们两个人把头压得低低的。
一个叫吉米·马的男子接待了他们。他穿着一套缝线像是随时会绷裂、上面满是烟灰的灰色西装,招呼他们到楼上的办公室坐下。
吉米·马是东百老汇大道福建帮的会长,但实际上,他可说是唐人街小区的地下市长。
他的办公室很大,但东西很少,几张式样不一的椅子、两张桌子、成堆的文件、一台昂贵的计算机和电视装饰着这个空旷的房间。一个向一边倾斜了的书架上堆放着上百本中文书,墙上有一幅褪了色的、有些黑色污渍的中国风景海报。不过,张敬梓并未被这破烂的外表给蒙骗,他相信眼前这位姓马的哥们儿肯定是个百万富翁。
“请坐。”吉米·马用中文说,拿出香烟递给他们。他是个宽脸的家伙,头上的黑发整齐地往后梳去。
张敬梓摇头婉谢,但吴启晨接过一支烟。吉米·马打量他们身上肮脏的衣服和邋遢的样子,然后笑着说:“你们两个人看来有很精彩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我真的很愿意你们说来听听。”
张敬梓的确有故事要说。故事够不够有趣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故事将是虚构的。他已决定不把他们搭乘福州龙号的事告诉任何陌生人,也绝口不提“幽灵”可能在寻找他们的事。他对吉米·马说:“我们刚才搭了一艘洪都拉斯轮船进港。”
“你们的蛇头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墨西哥’。”
“墨西哥?”吉米·马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和拉丁美洲的蛇头合作。”吉米·马说中文的口音有美国腔。
“他收了我们的钱,”张敬梓悲哀地说,“说要帮我们搞证件和运输工具,但最后就把我们扔在码头上,跑了。”
吴启晨看着张敬梓,惊奇他怎么会编出这样的故事。张敬梓事前已提醒他没事别乱说话,让自己一个人来对付吉米·马。在福州龙号上,吴启晨喝了太多的酒,容易冲动,张敬梓生怕他一不小心会说出偷渡者和水手全被关在货舱里的事。
“哎,他们老是这样。”吉米·马愉快地说,“但他们为什么要骗人?难道这笔生意还不好做吗?去他妈的墨西哥人。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福州。”吴启晨脱口而出,张敬梓却惊呆了。他正打算讲另一个福建的城市,好把与“幽灵”的关联降到最低。
张敬梓假装生气地继续说:“我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婴儿,还有我父亲,他年纪很大了。至于我这位朋友,他的老婆现在生了重病。我们需要帮忙。”
“噢,帮忙。你说的故事很精彩,不是吗?好吧,你需帮什么忙?有些事我可以尽力,有些就不行了,我可没有八仙过海的本领。说吧,你需要什么?”
“证件、身份证明,一共要三份,给我、我老婆和我的大儿子。”
“行、行,我可以搞来一些证件。驾驶执照、社会保险卡、几张旧公司的证明文件,都是一些已经破产的公司,所以没人能追查你们。只有吉米·马才聪明到能想出这种点子。有了这些证件,你们就看起来和一般美国公民差不多了。不过,光凭这些证件你们还是没办法找工作,现在移民局的那些浑蛋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有人替我安排工作了。”张敬梓说。
“我不替人搞护照,”吉米·马接着说,“太危险了。还有绿卡也不行。”
“什么是绿卡?”
“永久居留权卡。”
“我们打算一直躲在地下等待特赦。”张敬梓解释。
“是吗?这样可能会需要很久啊。”
张敬梓耸耸肩,表现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说:“我父亲需要找医生。”他又对吴启晨点点头,“他老婆也一样。你能帮我们搞到保健卡吗?”
“我不替人弄保健卡,太容易被追查了。你们得去找私人医生才行。”
“很贵吗?”
“贵,当然贵。但是如果你们太穷,只能上市立医院,他们就会逮捕你。”
“他们的医术好吗?”
“我怎么会知道?况且,难道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好吧,”张敬梓说,“就刚才说的这些文件,要多少钱?”
“一千五百元。”
“人民币?”
吉米·马笑了起来。“我只要美元。”
张敬梓不动声色地暗自盘算。一千五百美元。这价钱太离谱了。他虽有五千元人民币,但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于是,他坚定地摇头说:“这个价钱不可能。”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后,最后敲定的价格是九百美元。
“那你呢?”吉米·马对吴启晨说。
这位消瘦的男人点点头说:“我只要我自己的。这样会便宜一些,对吧?”
吉米·马深深吸了一口烟:“五百元,再低我就不干了。”
吴启晨想把价钱再砍低一点,但吉米·马毫不松口。最后,皮包骨头的吴启晨勉强接受了。
吉米·马说:“你们准备好自己的照片,驾驶执照和工作证明会用得到。你们可以到游乐场去,那里有投币式快照机。”
这句话让张敬梓感到一丝悲伤。他想起多年前,他与梅梅去厦门的一个大型游乐中心,就曾经一起坐进这样的机器里拍照。他把那张照片放在公文包中,但现在已连同福州龙号一起沉没在阴暗的海底了。
“我们需要一辆车,但我买不起。我能从你这里租一辆吗?”
帮会老大轻笑出声。“我不是什么都有吗?没问题,没问题。”再一次讨价还价后,他们敲定了租车的价钱。吉米·马计算他们该付的总额,然后依汇率换算成人民币。所有费用合起来的总价高得吓人,但即使他们不愿意也只能接受。“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和地址,我去替你们弄证件。”他转身面对计算机,一边听张敬梓说,一边飞快地用键盘输入。
张敬梓讲完地址后,帮会老大从计算机前抬起头。“这么说你们会住在皇后区喽?”
“没错。我的朋友替我安排好房子了。”
“那地方够大吗?舒服吗?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边的经纪人,他们找的房子说不定会比较好。我在皇后区也有几个熟人。”
“这个朋友是我朋友的哥哥,他已经打点好一切了。
“哦,朋友的哥哥,好,很好。不过,我们有一个分会在皇后区,‘法拉盛街坊商业协会’。这个组织很大,很有势力。顺便提一下,‘法拉盛’是纽约地区的新唐人街。说不定你会不喜欢你朋友那个地方,说不定你的孩子住那里会不太安全,这都有可能。到时候你可以去找那个协会的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就行了。”
“我会记住的。”
吉米·马朝计算机歪了一下头,改问吴启晨:“你的地址也一样吗?”
张敬梓想开口说话,却被吴启晨打断了。吴启晨说:“不,不,我想留在曼哈顿这里的唐人街。你的经纪人能替我们找一幢房子吗?”
“可是……”张敬梓皱起了眉头。
“你说的是一幢房子?是吗?”吉米·马愉快地问,“这里可没有一整幢的房子。”他接着说,“而且一整幢房子你也负担不起。”
“那就一间公寓,如何?”
吉米·马说:“这样说就对了,可以暂时窝身的房间倒是有几个。你今天就可以住进去,先在那里待着,直到替你找到一个永久的家为止。”吉米·马敲着键盘,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调制解调器发出的嗡嗡声。张敬梓把手搭在吴启晨的肩膀上低声说:“启晨,这样不行,你得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要留在曼哈顿。”
张敬梓凑近吴启晨耳边,避免让吉米·马听见。“别傻了,这样‘幽灵’会找到你的。”
吴启晨笑了。“我不担心他。”
“不担心?他杀了我们十几个朋友。”吴启晨赌上自己的性命是一回事,但张敬梓无法想象他居然敢用妻子和孩子的性命做赌注。
吴启晨态度十分坚决。“我不管,我们就是要留在这里。”
张敬梓没有再说下去。吉米·马此时已经敲完了,他转身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吴启晨。“这是经纪人的地址,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你再额外付他费用就行了。”他接着又说,“我提供这信息可是免费的,够大方吧?每个人都说我吉米·马是个慷慨的人。接下来,我来替张先生找车子。”吉米·马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地交代了一些事,安排某人把车子开来这里。“好了,我们的生意这样就成了。和像我这样公道的人合作应该还算愉快吧?”
他们同时起身,互相握了手。
“带点烟在身上?”他问吴启晨。吴启晨又拿了三根香烟。
在他们走到大门时,吉米·马问,“对了,那个墨西哥蛇头呢?他应该不会追杀你们吧?你们和他之间的事都摆平了吗?”
“都摆平了。”
“很好。毕竟,需要我们顾虑的事实在太多。”吉米·马快活地说,“在我们这一生中,实在有太多魔鬼在我们身后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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