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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奕只唱了半句,就被宋教官打断了,他匪夷所思:“你故意的吧?”
纵使外行如丛蕾,也能听出裴奕每个音都不在调上,啦变嗦,咪变唻,调子拐到了乡下姥姥家,裴奕叹气:“失礼了,天生的。”
裴奕对自己不会唱歌的事并不感到自卑,调子跑得坦然自在,仿佛这首歌就应该是他的唱法,令丛蕾大开眼界。看似完美的裴奕,也有不擅长的领域,像无暇的大厦开了个允许通行的入口,染上了尘世的气息。
教官不肯死心,还想要拯救他,可惜裴奕俨然是音痴界的王者,宋教官只得先把丛蕾教会,她一板一眼地学道:“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
丛蕾肤如凝脂,两瓣玫瑰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发鬓毛茸茸的,脸上有未褪的婴儿肥,穿着迷彩军服,倒真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军中绿花。
整首歌学完,裴奕和她从教官办公室出来,丛蕾抱歉地说:“让你久等了。”
“没事,听你唱歌挺有意思。”其实裴奕不唱,大可以先离开,但他思虑周详,丛蕾一个女孩子,单独和教官待在房间里始终不合适,他宁愿等一等。
午间宁静,校园进入休眠期,偌大的操场空空荡荡,丛蕾和裴奕各自回宿舍,两人道别时,丛蕾又看到了冷千山。
冷千山没注意到她,大概是等别人吃完了,才来食堂吃饭。他一身黑衣,手插着兜,孤零零的一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看就知道脾气不好。
上次他们吵完架,丛蕾晾了他两天,给他发了条不痛不痒的消息,冷千山傲得很,没睬她。
裴奕说道:“不打个招呼?”
“……算了。”他的气还没消,假如故意不给她台阶下,反倒让她尴尬。冷千山的情绪比更年期的妇女还捉摸不定,丛蕾长期放低自己顺着他,有时候也觉得挺累的。
下午拉歌比赛,众人摩拳擦掌,艺术性暂且不谈,谁的嗓门大谁才是王道,丛蕾这边起了个头,对面的立刻盖过他们:“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男生们不服气,改了歌词:“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爸爸’!”
四排的白捡了一群爸爸,也不甘示弱:“儿子你不要牵挂,爸爸我已经长大——”
“你们幼不幼稚!”女生们加入大乱斗,让教官来主持公道,“宋教,他们唱我们的歌!”
四排的齐声高喝:“不要吵,不要闹,教官的眼睛最公道!”
宋教官和四排的教官是好兄弟,勾肩搭背地看热闹,意思意思地吼了一声:“都给我好好唱,惯得你们,乱改歌词的二十个俯卧撑!”
双方不唱了,改为喊口号放狠话,丛蕾他们喊:“三排拉歌土,实在太落伍,不如打背包,回家卖红薯!”
四排的怼道:“东风吹,战鼓擂,四排的,怕过谁,谁怕谁来谁怕谁!”
大家对这种只动口不动手的游戏乐此不疲,掌声起哄声满天飞,丛蕾身旁的女生飙出海豚音:“红旗飘,绿漆飘,四排的男生是草包——!”
这声音横空出世,一人顶过千军万马,对面的人全被吼得愣住,随即大家哄堂大笑,宋教官打趣道:“可以啊,咱们排出了个巾帼英雄。”
那女生躲到丛蕾背后:“我死了!”
丛蕾捂着肚子,笑不可抑,不自觉地去看裴奕,裴奕正好也望向她,她摘去了木讷的面具,牙齿宛如圆润白净的贝壳,散发着焕然一新的明朗。
裴奕被她的笑晃了眼。
傍晚人散鸟归巢,操场上还弥漫着愉快的歌声。丛蕾喉咙沙哑,回宿舍吃了两颗润喉片,她想起冷千山的提醒——
得了,何必跟他计较,冷千山永远是他自己世界里的王,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丛蕾念着他的好,给他发了条求和信息:“吃了吗?”
等了一分钟,冷千山依然没回,丛蕾放下手机,照常去楼道跳楼梯,健身房的器械带不过来,她就地取材,每天从一楼跳到顶楼,至少来回三遍。
“丛蕾,我和你一起吧。”吕轻扬叫住她。
“好。”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舍友之间熟稔了不少,她们俩下到一楼,吕轻扬说:“你以后减肥能不能都带着我?”
丛蕾意外:“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没有,”吕轻扬辩解道,“从小那些长得漂亮的女生就喜欢拉着我,让我去衬托她们,我以为你也是那种人。”
丛蕾闻言,忽然想到了楚雀。
楚雀也考上了一中,可丛蕾并未遇见她。她和冷千山分手后,和丛蕾就没了联络,当初她和自己成为朋友时,袁琼之她们也这样揣测过楚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竟轮到自己坐上那个高位,难怪吕轻扬会对她有偏见,丛蕾道:“我没觉得自己漂亮。”
吕轻扬犀利地问:“你是想让我夸你么?”
“真的没有,”丛蕾连忙摆手,“不信你去问黎晶晶。”
“相信你了,”吕轻扬摇头,“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到了第三层,吕轻扬的速度减慢,丛蕾照着吴教练的方法,教她呼吸吐纳,鼓励道:“不要心急,慢慢来。”
“楼梯都在震,”吕轻扬欲哭无泪,扶着膝盖,“黎晶晶说你以前和我一样胖。”
“嗯。”吕轻扬的眼神就像刚减肥的她,既充满希冀,又蕴含了迷茫、不自信。丛蕾心里一软,鼓起勇气,说起了她在健身房的血与泪,她一根根拉伸的筋,一斤斤丢掉的肉,她与惰性相抗争,对食物的渴求吞噬着她,丛蕾道:“你知道我那段时间告诉自己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丛蕾罕见地打开心扉,向人吐露出真心话,恍然发觉其实自己也是有野心的,她不仅不愿任人宰割,还想要彻底翻身。
吕轻扬听得入了迷:“你真厉害。”
借着她的激励,吕轻扬又上了两层,她们聊得惺惺相惜,经历惊人的相似,都是小学发胖,吃够了肥胖的亏,像在开比惨大会,只差抱头痛哭,丛蕾道:“长胖的滋味,太难受了。”
是人就有功利心,越是弱势,越容易被他人的看法左右。她的世界堆满了歧视的砖头,当别人都用鄙夷的态度对待她时,她也很难不用鄙夷的态度对待自己。
丛蕾自嘲:“以前我们班的男生都叫我母……大虫。”
吕轻扬感同身受,愤愤地说:“我也是,有男生叫我吕肥猪,全被我揍了。”
“你敢揍他们?”丛蕾惊诧道。
“当然了,我才不会忍呢。”吕飞扬性情彪悍,“我就算不揍,也要骂死他们,只要凶一回,他们就不敢来招惹我。”
丛蕾被同学们欺压,只知一味忍受,若非被逼到无路可走,从未生过揍人的念头。吕轻扬的无心之言,犹如一股冰冷的荒漠清泉,浇了丛蕾一个寒噤。
搞错了。
她全搞错了。
不是因为别人看不起她,她才看不起自己。是她看不起自己,别人才会看不起她。
她过去固步自封,把自己被欺负的原因悉数归结到肥胖上,可吕轻扬和她出发点相似,轨迹却截然不同。
丛蕾一头撞出了密闭的死胡同,看到胡同外广袤的天地,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纹丝不动,吕轻扬纳闷道:“走啊。”
“吕轻扬,”丛蕾一把捉住她的手,诚恳地说,“谢谢你!”
吕轻扬看傻子似的,她跳完一栋楼,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丛蕾让她先回宿舍,自己又跳了两遍。她发了一身汗,醍醐灌顶,她竟然现在才活明白,治标不治本,改变肥胖不等于走出困境,若是不根除自己怯懦的性子,恐怕还是会重蹈覆辙。
这个问题萦绕着丛蕾,睡前,她收到冷千山的短信,他回了两个字:“吃了。”
丛蕾关掉手机,五分钱一个字,真不划算。
东方欲晓,大家全副武装,集体去郊区拉练。丛蕾瘦到了一百二十二斤,惊喜地发现一周前的扣位已无法锢紧皮带,需得往里再扣一格。黎晶晶在鞋里垫了一张卫生巾,全宿舍的人都在笑她,到了操场,各个班排成两行出发,一路往山里行进。
有同学趁教官不在,跑去和自己的闺蜜手挽手聊天,被宋教官骂了几次“你们是来春游还是来拉练的?”,奈何管不住,一不留神,又有人乱搭伙。乱着乱着,原本身处前方的裴奕渐渐被挤到了后头,和丛蕾站成了一排。
大地初醒,天空显出水洗过的蔚蓝,万丈朝霞升起,清晨的空气和畅,惠风拂面,右手是漫山遍野的黄色小花,左手是她喜欢的男孩,裴奕的磁场不断吸引着她,丛蕾的心脉长出一株茁壮的小树苗,随着裴奕的动静,摇曳得花枝招展。
丛蕾满怀窃喜,却像个道貌岸然的老学究,她闷头走路,并不和裴奕说话,独享着隐秘的夏日快乐。他们爬坡上坎,要翻越一座小山,山路狭窄,裴奕走在前面,丛蕾不小心踩到一块松掉的土壤,险些滑倒,裴奕迅速拉住她:“当心。”
他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绵软的手,他们四目交接,都有些不自在,丛蕾道:“谢谢。”
“不客气。”
丛蕾把手揣进兜里,搓了搓酥麻的手指。队伍暂时停在半山腰的平台休息,他们找了个石墩坐下,丛蕾装模作样喝了一口水,裴奕拍拍裤腿的灰,问道:“累么?”
她和裴奕离得近,几乎肩挨着肩,石墩就这么长,躲也没处躲,丛蕾拢了拢下巴,又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双下巴了,说道:“不累。”
这一礼拜,裴奕对丛蕾刮目相看,不像有的女生认为打拳憨傻,忸忸怩怩,丛蕾能吃苦,军体拳打得漂亮利落,宋教官有时因为她的队练得不好而骂她,她也不为自己辩解,个中韧性连男生亦不可企及。
丛蕾为了不把天聊死,绞尽脑汁找话题:“怎么没在学校看见楚雀啊?”
“她请假了。”
“她生病了?”
裴奕道:“装病。”
楚雀娇气,伪造病假条逃了军训。丛蕾见裴奕对她的近况了如指掌,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丧气地说:“楚雀和冷千山分手了。”
“我知道。”
“哦,那你……”丛蕾想说,那你怎么看,又觉得这么问太僭越,毕竟是裴奕的私事,于是她生硬地转了个弯,“那你知道得还蛮多的。”
裴奕一下笑了。
丛蕾天然呆的样子配上那蔡明式的嘲弄语气,像一出自带反差的喜剧,裴奕肩膀抖动,她满脑门问号:“怎么了?”
“没什么,也不算多,”裴奕掩着嘴,轻咳道,“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丛蕾知道裴奕一向不吝于赞美别人,成绩好的他夸别人聪明,成绩差的人他夸别人勤奋,成绩又差又不勤奋的,他夸奖别人有理想。
基于三年来丛蕾对裴奕的观察,他这句话在她脑海里自动转码成了:“没发现你这么蠢。”
但奇怪的是,丛蕾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有种不知名的欢腾。
拉练结束,军训也迎来了尾声,最后一天全体成员会操,众人都被虐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抱着宋教官哭成一团,丛蕾和他合完影,宋教官老气横秋地嘱咐她:“小丛,今后胆子大一点,想做什么就放心地去做,别总是人踹一步你走一步,我带出来的兵,不能怂!知不知道!”
丛蕾条件反射地想立正敬礼,她一开学能碰上宋教官,得到他的赏识,被委以重任,让她不再畏惧与人交往,是莫大的幸事,丛蕾真心实意地红了眼眶:“谢谢教官。”
两天后,高中生活正式开启,各个班的新生七零八落地聚在班门口,等待班主任的认领。孙韬百无聊赖地蹲着:“不是说七点半集合吗,咱们班主任怎么还不来?”
裴奕看看表:“还有十分钟。”
“我都蹲累了,”孙韬发牢骚,“我就说不应该来这么早,我妈非得催我……我靠!”
他“嗖”地一下蹦起来,指着走廊尽头,瞅直了眼:“裴裴裴奕!”
“干嘛?”裴奕莫名其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竟也没了声音。
走廊处进来一个高挑的女孩,穿着白色短袖和牛仔裤,秀腿颀直,腰肢不盈一握,上身凹凸有致,腰臀比例惊人,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肩若削成,纤侬合度,舒展的身躯仿若南方优雅的山峦。
那是丛蕾。
她扎着简单的马尾辫,颅顶浑圆,下巴如尖尖的荷叶,肌肤吹弹可破。丛蕾不易晒黑,一天擦三道防晒霜,军训完,大家都黑了两个色号,更衬得她白润水灵。她五官明艳,偏偏气质内敛,似乎不太习惯被人围观,眼眸淡垂,十指相扣,眉梢间浮出稚弱的妩媚,当真是温香软玉,盛世花开。
所有人的眼珠全黏到了她身上,丛蕾艳冠群芳,让其它女孩都失了颜色,她骨胳条件本就优越,吴教练花了大功夫给她塑形,脱下了旧扑扑的迷彩龟壳,丛蕾匀称而丰腴的身材一览无余,仿佛破茧成蝶的明星。
裴奕自然知道丛蕾漂亮,却不知她会一天比一天更漂亮,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人说话,像是怕惊动了她的美。丛蕾被看得毛毛的,努力让自己忽视别人的目光,心想说不定冷千山又惹出什么事连累了她,直到班主任出现,拿着花名册通知众人:“大家先排好队,我们今天按学号分桌,要是同学们有别的意见,可以来办公室告诉我,再做进一步的调整。”
丛蕾脑里蹦出一个成语:否、极、泰、来。
她一定是被幸运之神眷顾了,所有的心愿都唾手可得,班主任依次念道:“……下一个,裴奕,你的同桌是……”
丛蕾默念:“丛蕾。”
老师说道:“丛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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