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2 / 2)
江月缓缓颔首,能说的自然对她全说了,“袅袅心里头难受,可见他,却更难受。其实顾家的那个管家来过好几回了,老人家恳求她去,她却也始终忍着不肯。老管家也极是为难,这么大的事秀宛那边自然瞒不住,听闻顾老夫人险些病倒了,顾公子如今不宜挪动,她已经卸下家务亲自来银陵了。”
顾老夫人来了。霍蘩祁心想,恐怕这才是袅袅不肯去见顾翊均的顾虑。
她在顾翊均处得到的所有羞辱和不公,大半是来自顾老夫人,和顾家显赫的声望、荣耀的门楣。
连太医也都与顾翊均探过脉象,与顾坤说道是:“顾公子这病,只有冒险一搏,方才有一线生机。”
顾坤惊惶问怎么搏。
那四个太医,只有一个敢出来说这话的,“老朽曾在一本医书上看过,说有个古籍能治这种怪病,顾公子是头颅淤积脓血,寻常针灸之术只能助他活络气血,却无法消解淤积,恐怕只有冒险开颅,才能活。”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古法,太医也说,翻遍医书,也仅有一例,当今肯下这种刀的大夫恐怕真没有。
杏林一脉上,最重要的便是这个名声,一旦治不好,医德尽毁,落个人人唾骂的名头,贻笑世人不说,前途尽毁才最是要紧。
这么大的决定顾坤不敢拿,问了公子意见。
顾翊均斜倚在床头,蜷着腿,搁膝上有一块平整光滑的木板,几张素宣纸,一只笔。惨白的俊脸,却看不出病人将死之态的哀恸和溃败,只有平静和无边温柔。
画中之人是他日思夜念的袅袅,在灼灼花树下清浅一个回眸,似泥暖春草生,和煦温柔。那时候,风还是静的,花红柳绿,岁月还不曾沉重,情深不至搁浅。
顾坤将太医的话如实转达了,顾翊均停笔,“不冒险,还有多少时间?”
“……三个月。”老人声音哽咽,如果要狠下心一试,那么现在便要着手准备着,恐怕失败了,连三个月都是奢侈。
顾翊均暂不理这事,挑眉道:“坤叔,我前不久让你找的顾家支系的几个孩子,找到了么?”
顾坤办事牢靠,岂有找不到的。只是,老人家喉咙酸涩得说不出话,老泪纵横,公子已经将一切身后事都准备好了,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生死……
顾翊均叹了一声,也不知画中人触了他那根心弦,眼底的温柔盛放如绚灿春华,热烈,将那抹点到即止的温润抹得一丝不剩。
修长的指拈起画,搁在一旁。
被褥里侧,这样的画已堆了几本书高。他如今不得下榻走动,唯独双臂还有些力气,能作画儿,一日画上七八张,画中的袅袅却没有重复一种神容、一副姿态。
顷刻之间又是几笔勾勒,画板宣纸之上的轮廓渐渐明晰。
顾翊均道:“这几年我在大齐一些重镇和繁华城池,都有余钱,本来是……”他敛唇道,“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坤叔,我记在一本册子上,给了袅袅。她曾经将东西埋在顾家的那棵桃花树下。我将它挖出来了之后,没过几天又放回去了,坤叔,你记得翻出来,一些交给老夫人,留一些给那几个孩子,别让他们受制于人。别……成为第二个顾翊均。”
顾老夫人这些年予夺之权和利欲之心渐大,任何人她都想控制在股掌中,即便那几个孩子到了顾氏,也不能事事如意,将来被左右一生,难免留下无可弥合的疮疤。
他唇色苍白,说了一阵儿,便有了困意,顾坤都记下了,连连点头。
药香浓郁,顾坤留意到药碗空了,又要下去取药,一回头,只见袅袅迎着这边走了来,他面色一喜,袅袅已经许多日没来过了,顾坤怎么说也说不动,他以为袅袅真正绝情了,没想到她还肯再来的。
顾翊均也看到了袅袅,她在门外,满眸复杂地小心问了一句:“坤叔……我能进去么?”
顾坤自是千百个愿意,让她进了门,便又告了辞退下了。
满屋的药香和檀香,是为了刻意掩盖什么?
袅袅蹙了蹙眉,眼波盈盈,今日却不施粉黛,来得匆忙且狼狈。
她缓慢地走到了他的跟前,顾翊均手边一堆画纸,地上也有碎纸团,她敛唇,捡起一只纸团,在他微微慌乱的眼神之下展开,她静了很久,才碰了碰嘴唇,低声道:“顾公子,你……病好些了么。”
他点头,“嗯。”
袅袅在心底无声地喊道:骗人!
他的脸色白得可怕,眼窝深陷,才二十出头,已生白发,那满褥的血腥味骗不了人,袅袅手里的纸团上还有一缕遗留的红色血痕。
她瞬间难过得无法言语,眼眶慢慢地红了。
顾翊均笑道:“袅袅,这一次不算是我自作多情了是不是?你是为我哭?”
“你不同我说实话。”袅袅的指甲陷入了掌肉里,掐得生疼,她艰难地凝眸看着他,“顾公子,从以前,到现在,你有事总是瞒着我,从来不肯告诉我。我以前不求,因为我以为你不爱我,可是你现在……还是不愿意同我说实话。你怕我不信你,还是觉得我一定要这么绝情,等你故去了,再来为错过你后悔一辈子?”
袅袅从未这么冷静过,可她冷静得直落眼泪。
他在她余情未了时,以这么一副姿态辉煌逝去,她一生也忘不了他。
他是此道高手,她又不是不知道。可袅袅憎恨自己的无能,得知他病入膏肓,她无法完全不心疼,也无法真正绝情地不来看他,更无法面对一个光风霁月的顾翊均落得病容消瘦、形色枯槁的下场。
顾翊均心疼,要是他四体健全时,早就忍不住替她擦拭眼泪了,他只能苦涩地抿住苍白发干的唇,苦涩地微笑,“好,我全都告诉你。”
袅袅。心里百折千回,都是这两个字。他看着她,如星的眼眸之中温柔昭然若揭,“我就要死了,袅袅。”
她刷一下白了脸,怔忡地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顾翊均无奈地冲她笑,“所以你看,人的一生其实很短,短到来不及去寻觅所爱,短到顾不上长相厮守,短到,即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服从命运安排。”
“袅袅,别哭,我最怕看到你哭。”
他费尽力气,才伸出手,袅袅茫然地蹲在他的床榻旁,抓住了他的手,顾翊均已形销骨立,苍白的手腕,凸出的骨节,嶙峋刺手,袅袅将脸埋进他的掌心,滚烫的泪水沿着他的掌纹肆意汹涌蔓延。
“袅袅,当初我赶你出家门,没过几天却又悔了。那时我才知道,你在我身后待着,安安静静的时候,原来我……是这么心安。”
他望着她梨花含雨的面容,缓缓牵起唇角,“我去苏绣女家中找你,其实去了很多次,但总是过门不入。我怕你怨我恨我,但你知道,那个时候的顾翊均,有太多悬心的放不下的东西,虽然未必有袅袅珍贵,但我不得不背负,我不敢忤逆母亲,这么些年,确实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想,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当我看到别的男人陪在你身边,我嫉妒、吃醋,可那点儿虚荣心和自负,让我不得不用冒用‘顾公子’的姿态,若无其事地对你说话,其实那天萧绾就问我,是不是心里有你。”
袅袅摇头,拼命地摇头。
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惶恐,好像,好像他交代完这些“遗言”,就彻底在她的世间灰飞烟灭含笑九泉一样,她怕极了,怕看到他笑,她就干脆不抬头,一直拼命阻止他说话。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