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希望你在开口以前,先想想你谈论的人是我的妹妹。」芙拉达别过眼,开始收拾桌上的餐盘,「今天大家食慾都不好。」
欧文跟着端着汤锅进厨房的芙拉达,他依然怒气未消。
「欧文我真的不想再和你谈论关于碧娜的事。」芙拉达将汤锅放置在炉子上,并转身欲回客厅。
「好,那来谈谈麦雅。」
芙拉达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和碧娜吵架,是为了麦雅?我不知道晚餐前你们在花房里谈了什么,碧娜回来脸色就不好。」
欧文感到心一沉,他想起傍晚时碧娜先离开花房,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刚刚饭桌上芙拉达会突然问他和麦雅在花房的事。「碧娜跟你说了什么?」
芙拉达看着欧文,眼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不安和淡淡的疏离。她欲言又止,最后不发一语。
「重要的不是碧娜说了什么,对吧?你不相信我。」
「欧文,我和碧娜一起长大……」
「我为麦雅感到不值。」欧文顿了顿,再开口时怒气连珠炮弹似的爆发,「是啊,你们一起长大,却不知道她会梦游!我打赌你连她的房间多拥挤都不知道,塞满了你和碧娜和所有不在乎她感受的人的垃圾!如果你也撞见碧娜对麦雅说的话……算了,我再提碧娜也不过像个小丑给自己挖坑跳,不过我不气你,我气麦雅,更气我帮不了她!」
一瞬间两人的距离拉得好长,厨房静得可以听见窗户因风微微震动的声音。欧文和芙拉达无言以对,场面安静到彷彿不管开什么话题都会说错话。
「我不想吵架,至少不要在这里。」芙拉达转过身,哽咽地离开厨房。
***
芙拉达的草莓奶昔第一次失效,过了一天碧娜还是对他很冷漠,把她当空气人一样视而不见。芙拉达没说什么,依然哼着小曲,脸上掛的笑容和她的衣服一样妥妥当当的,把心里的事遮掩得刚刚好。
阁楼里播放的圣诞组曲一首接着一首,轻快的旋律益发热闹却怎么也塞不满小小的阁楼,屋里突然变得宽敞。安静,不管是谁开口、说什么话题都显得多馀,生硬的对谈像破碎的回音,没有意义且不堪一击。
欧文猜想,芙拉达从未像现在这样失去碧娜的爱过,她深知芙拉达是个情感纤细、看重关係的人,而碧娜漠视芙拉达,看似平常手足间的争吵却足以让芙拉达变得言不由衷、心神不寧。
昨晚厨房的争执,在芙拉达鑽入欧文的被窝里结束。那晚欧文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躺在床铺上懊悔地仔细回想刚刚对芙拉达说的话。
芙拉达是无辜受累。碧娜的确是她深爱的家人,她不肯相信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沉浸在热恋中的小情人。欧文一想到芙拉达刚回到家时,搂着他的脖子兴冲冲地说要为欧文煮一顿好吃的,就越加后悔自己怎么把对碧娜的怒火迁到芙拉达身上了。
他才决定要上楼找芙拉达,小情人就抢先一步来找他。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芙拉达低垂着眼,拉着欧文的衣角,凑近他低声道。
欧文立即把她大力拥进怀里,抚触她的头发,两人的唇近得听不见彼此的道歉。他们没回到先前夜夜缠绵的暗房,而是在这间他们第一次拥有对方的房里,半梦半醒地度过一夜。
今天一早,芙拉达就提议要帮麦雅的房间大扫除,事出突然,麦雅又一向无法拒绝这个热情又会撒娇的哥哥,她只能着急地请芙拉达在门外等十分鐘,才放她和欧文进来。
说是整理,其实也只是清出堆积在麦雅房里不属于她的杂物。麦雅手里抱着一个铁盒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贴满手绘图的墙面前,死死盯着他们。
「放心,我们不会动这面墙。」欧文挨近麦雅,低声保证。一旁芙拉达连连惊叹,一下说原来她失踪很久的东西在这里,一下又说这面雕花镜还可以使用。欧文瞄了一眼,和倒映在镜中的芙拉达眼神交会,两人投契地笑了笑。他知道昨晚的事情仍未平息,芙拉达有心事,一如他仍有难言之隐,那些虚张声势的遮掩因为芙拉达无意间回復麦雅的一句话,掀开一角。
「那是妈妈的雕花镜,丢了捨不得,但也不敢用……。」麦雅吞下后面的话,彷彿说出来是要剖她的心、会痛得流下泪水一样。
「丢掉太浪费了……」芙拉达不断把玩着镜子,着迷地看着镜面说:「与其只能看,倒不如拥有它,它多好看呀!它今后就是我的。」
芙拉达随即把雕花镜揣入怀里,继续整理其他杂物,整个过程都说说笑笑的,大部分时间却没正眼看欧文。
直到下午欧文准备和芙拉达、麦雅出门时,碧娜都没理会他们。他们要赴先前友人邀约的滑雪行程,门铃响起时,芙拉达又神采飞扬了起来,她不断嚷嚷着这栋屋子很久没听到这样悦耳的门铃声了。
这样的兴奋之情并没有维持很久,一封讯息打断了三人原本的行程。是三胞胎父亲发来的讯息,他请欧文结束家教课程。内容简短得不可思议,就像当初面试一样短暂匆忙,这次更随意敷衍。欧文赶紧回拨,却无人接听,打去三胞胎父亲的工作场所却也只得到代为转达的回应。
欧文又反覆看了好几次,确认不是自己头眼昏花。芙拉达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催促着他们得快点出发,而欧文却呆愣着,动也动不了。
他早料到他不会陪三胞胎太久的时间,这份工作来得莫名其妙,三胞胎父亲并不在乎欧文能教什么,只希望他带给她们快乐。欧文原本预定等圣诞节期结束,就回家乡安顿下来,只是没想到结束来得那么突然,一下子就切断他和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关係。起先他感到震惊,而后觉得不受尊重,简短的讯息像挥手赶走一隻苍蝇一样。然而芙拉达的叫唤令他醒悟过来,在浓烈的不满情绪下,还有更深的东西牵动着他,那些才是他最真实的心情。
结束是一面镜子,那些隐晦的、模糊不清的、浑然未觉的,剎时变得清清楚楚,欧文此刻才明白这栋屋子里的人对他有多少分量,值得好好道别,然后在道别后延续多年的感情。
不该是一通讯息,就唐突终止和三胞胎的关係,没有任何理由和申诉的机会。他知道他不会因为结束这份工作就失去了芙拉达,只是从此那些待解的谜题,往后都是这栋房子里的事,无论他曾经投注多少情感,他至始至终都是局外人。
芙拉达唤了几次没回应,又走到客厅门口催促欧文。
「芙拉达,我很抱歉,但我恐怕不能去了。我有很临时的事。」
欧文解释的时间不多,他把芙拉达拉到楼梯间的小圆桌,结结巴巴地拼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芙拉达的失落一闪即逝,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撇嘴瞪了他一眼说:「至少还有麦雅陪我,下次别再那么临时了。」
待芙拉达一行人走远,大门一关上,房子瞬间安静下来。他几乎忘了第一天来到这栋房子时那种死气沉沉、忧鬱清冷的感觉,此时此刻才发现一个家的活力与朝气从不是理所当然。久违的沉闷感再度压迫着肩,使欧文走向后院的每个脚步都无比沉重。
***
碧娜坐在花园的小圆桌旁,弓箭掛在椅背上,不停地往桌上戳。欧文还没开口,光走下台阶的声音,碧娜就知道是欧文。
「我以为我们已经够清楚我们不喜欢彼此。」碧娜头也不回地说。
「我非常清楚。你的父亲传了一封讯息给我,我要离开了,还不够清楚吗?」
「你要走了?」碧娜转过身,不解地瞇起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问你。昨天你和麦雅都对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你该问的人是麦雅,不是我。」
碧娜拿起弓和箭袋,背对欧文走向箭靶,不理会他。欧文跟上前,经过圆桌才发现桌面上全是爆破的鲜红色浆果。碧娜依然穿着芙拉达的衣服,丝毫不在意昨天才把芙拉达的罩衫弄得满是酱汁污渍,现在身上的灰色毛衣上点点都是浆果的汁液和不明的深褐色染痕。
「你厌恶我,就像你厌恶你的姐妹一样。不,你厌恶全世界。」
冷风吹来,碧娜取出箭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依然背对欧文,完全不理会他。欧文不以为意,来之前早料到碧娜绝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既然暂时无法联络上碧娜的父亲,也无法从芙拉达身上得知任何事情,而麦雅也躲着他,他只能靠自己找答案了。
「你说过为什么人只看表面而不去看逻辑,那是因为你只愿意给假的东西,又怎么期待别人看到真的?没人知道你的世界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逻辑。」
碧娜掉落了一支箭,取箭的手瑟瑟发抖。他重新将箭搭上弦,拉弓。围篱外有狗叫了起来,碧娜再次放下弓箭,犹豫未决的背影像静止的冬天中掠过树丛间的影子,虚晃而不真实。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们,来吧,让我看看除了表象以下的事还有去他妈的逻辑,然后告诉我──」欧文步步逼近,高声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碧娜猛然转身,箭矛对准欧文。
比起冷清尖锐的箭锋,那毫无怜悯又残忍坚决的眼光更令欧文惊惧。他等待,每一秒都比一辈子还长,彷彿和芙拉达相拥入眠已是上辈子的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有一分鐘,又或许不过数秒,碧娜放下箭,凶狠的眼光转淡为轻蔑,「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得到这份工作?」
生死关头反而暂时麻痺恐惧,欧文高度专注在碧娜身上,「我认识你吗?」
「我不认识你,是你闯入了我的生活。」碧娜的脸一沉,低嚷:「是你厚着脸皮、大摇大摆地踏进这个家门,就像现在这样打乱我的练习,你破坏了我们的生活……你一点也不明白我们、半点也不明白!芙拉达、我、麦雅,有我们自己的生存之道,你为什么不赶快随便教你那些狗屁东西,然后滚得远远的!我给你机会走,你偏要留下当靶,老爱用那些噁心、矫情的大道理来耍得芙拉达、麦雅团团转……」碧娜又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该死的麦雅!那自卑的窝囊废总是坏事!」
「闭上你的脏嘴!」一听到碧娜又用难听字眼咒骂麦雅,欧文火气止不住的上来。儘管弓箭还在碧娜身上,欧文顾不了那么多,心一横:顶多就是死。他张嘴回骂:「我听够你的垃圾话,再管不住你的嘴巴,我就亲自把它缝起来!」
碧娜倏地收起恶狠狠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欧文。
「缝上我的嘴巴?我就算不说话,你以为芙拉达会相信你?你不想听垃圾话就滚远一点,我也省点力气。」
「挑拨离间的力气吗?『聪明』的碧娜只想得到这种瘪三的手段吗?」
「你配得什么手段,那我就用什么手段。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还待在这里干嘛?」就在碧娜翻翻白眼转过身、继续搭弓射箭时,欧文迅速衝到他身后,从背后抓住碧娜的双手,结实有力的腰臀扣住碧娜,令她寸步难移。事已至此,欧文完全无法把她当一般青春单纯的少女看待,她挑衅他的样子比一个男人还狠。
「你干什么!」碧娜惊骇。
「我现在就在你旁边,你想耍什么花样通通一次来。」
碧娜哀号一声,手一松飞箭便射出,射中靠近箭靶的树干上,震落些些白雪。
「婊子养的王八蛋!」
「对付你刚好。」欧文不愿理会碧娜的脏话,但怒气依然从齿缝间跟着字字句句喷发而出:「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你要当浑球别把全世界都扯进去,没人和你一样,别自以为是。」
碧娜气急败坏地连骂了一串,但她越骂欧文扣得越紧,越挣扎身体越贴近欧文。她喉头一紧,来不及吞下短促的声音,就脱口发出令她羞愤难当的嚶嚀。最后她甚至只能说出孩子气的话。
「我会告诉芙拉达!」碧娜语调软了下来,怒气正盛,却多了无助。她身上的衣服是芙拉达的,那股清爽宜人、属于芙拉达的少女气息,本来就让欧文心软了几分,尤其碧娜的背影又和芙拉达实足相像,他虽在气头上却也没真正放手去做,只想给她一些教训。
「你现在懂什么叫做被冒犯的感觉了?那以后在我面前慎选你的用字,对你的姊妹放尊重一点。还有,你被俱乐部开除资格了,」欧文贴在碧娜耳旁,冷冷道:「我想他们不会很乐见他们的会员拿着弓箭随便指着别人。」
碧娜耳朵、脖子红了一片,转头瞪视他。直到此刻,欧文才觉得自己看见一点点有人性的碧娜,那双眼睛烧着熊熊怒火,一眨眼又流露迷惘和其他欧文难以形容的情绪。他想这样的衝突已足够,至少他和碧娜终于有了「真诚的」交流,即使对他而言,碧娜对他的敌意和种种行为仍是谜团。欧文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女孩们的父亲会突然要他走,以及为什么一开始会有这份工作?他不认识女孩们的父亲,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他的连络方式。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解也不是首要的问题了。面临分别时刻,欧文想的,掛虑的,担忧的,仍是芙拉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