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好友果然是名单上的人。两人虽久未见面,但同样性子豪爽健谈,一下子便热络起来。
「不如你来俱乐部找我?离安默斯特不远,车程大概一小时。不过我不打猎了,我的孩子不喜欢,你知道当你的孩子眼巴巴望着你,质疑你的行为,这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我现在不想当猎人,只想当个胖肚子的老爸!哈,我现在只在俱乐部帮忙,什么都干的杂工。」
「胡扯,你还是优秀的猎人啊,只是这回你猎到的是你孩子的心!」说罢,电话那端跟着欧文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欧文抓抓耳朵继续说:「我想向你问一个人,你们俱乐部里是不是有个人叫碧娜……」
一提到碧娜,电话那头更是口沫横飞起来,不停夸讚碧娜是天生的射手,只是不太好相处。他还说碧娜对弓箭有强烈的执着,他对猎枪丝毫不感兴趣。
「她说『弓箭』让她有英雄的感觉。我问她为什么,她竟然告诉我只因为小时候她老妈和她说过罗宾汉的故事,哈!真是奇怪的人,不是吗?而且她偏爱猎鹿,就算火鸡在她面前大摇大摆嘎嘎叫,她也不会浪费任何一支箭。她就只要鹿。」男人语气一转,稍稍迟疑:「但上回猎鹿季她却很反常,一隻鹿都没猎!待在射场发了疯一样练习。」
「为什么?」
「她说她找到更好的猎场。」语气中的困惑,使欧文彷彿可以看见电话另一端,说话者耸耸肩的样子。
结束通话后,欧文捏了捏凝聚得发酸的眉头。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实在发生太多事,碧娜一下子显露太多他从未想过的面貌,疯狂的举止、莫名偏激的话语、咬牙切齿的愤怒……彷彿过去遭遇了什么心有未甘的事,储藏室前那张狰狞的面孔像前来寻仇的幽灵,搅得欧文心里惶惶不安。
一倾斜阳穿过落地窗,照得厨房一室窗明几净。流理台的小窗子前摆着几盆食用盆栽,而右侧窗台罗列三盆小小的非洲菫,那批着绒毛的小花沐浴在冬阳中,宛若无忧天真的小女孩,沉睡中吐的每口气息都是美梦中的欢笑。
然而这倾斜阳却沉甸甸地压着欧文的胸口,他跟着光线指引往窗外看,隐约可见碧娜的两个靶。腐败味已消散,但那种作呕、惶恐的感觉仍隐逸飘散。一隻蓝灰色的小鸟往圆桌飞去,他赫然想起花园里餵食雀鸟的托盘……他衝到后院,大叫惊动待要饱足一顿的小雀鸟,牠们困惑地停在不远的灌木丛上,吱吱喳喳抗议起来。
欧文逐一检查托盘,结果令他惊惧又忧虑,每一盘都参杂碎玻璃。
难道是对我的报復吗?欧文想着如果是针对他昨天的态度,那么这个举动也太激烈了。一直以来他知道碧娜排斥他,但有时又表现得似乎能与他和平共处。
欧文还记得某堂课,碧娜甚至破天荒询问欧文。那天欧文提到他跑船的经验,他对海的领悟。
「我特别喜欢这个动词,『沉潜』,不觉得任何关係都是如此吗?若不把自己丢进去,你怎么知道大海底下有什么?」
「金币和珍珠,和贪恋宝藏的海盗。想抓住不朽,却成为不朽旁边的一件破衣服。」
「那我寧愿死在不朽旁,也胜过从未追寻。」
碧娜停下捻压麦片的手,转过头认真看着欧文。第一次,欧文可以看见碧娜眼底他的倒映。
「再和我多说一些你在海上的故事。」
仅只一次,欧文甚至有错觉两人关係破冰了,幽冥深海中他终于看见一点点关于「碧娜」这个人的轮廓。但仅只那一次,碧娜又恢復老样子,甚至更加恶劣。
他实在想不透,原本只是态度冷傲的人,怎么突然表现得像对他恨之入骨?
傍晚芙拉达回来也想不透,碧娜为何苦着一张脸,像是有人逼她喝掉一整壶羽衣甘蓝汁,还是在她面前说了一个智障笑话。
「碧娜怎么了?」芙拉达边整理採购回来的食材边说:「你们吵架啦?我一回来你就抓着我问她的事,她也赌气不和我说话。我早说过了别把她的话太当一回事,她连跟我说话也是那样。」
「不,甜心,该当一回事。你听我说……」
「为什么柠檬不见了?我记得我有买柠檬……」芙拉达没听见欧文的话,急忙翻着袋子。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打断欧文的话。
「芙拉达,柠檬在桌上,你刚已经拿出来了。还有我希望你能好好听我说话。」欧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板着面孔和芙拉达说话。察觉到欧文的脸色,她立即放下手边的工作,双臂盘上欧文的脖子,无比专注地看着他。
「你对我生气?我今天要煮蒔萝鮭鱼,还有你喜欢的海鲜巧达汤,我会把你餵得饱饱的,你还要对我生气?」
「你不能这样甩赖,」欧文忍不住亲了亲娇嬈得可以的芙拉达,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你明知道我会心软。」
「我喜欢看你心软。」芙拉达松开手臂,温润的手掌抚摸欧文的脸颊,「你真的误会碧娜了。不只你,她的同学也不喜欢她。她说话偏激了点,是,她行为奇怪了点,是,但她没有伤害任何人。」
「这就是我最大的疑问。你曾说过小时候她差点弄瞎麦雅──」
「你怎么重提这件事?我早说了她不是有意的。为什么你不肯相信身为她姐姐的我呢?没人还比我更了解碧娜。」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你知道麦雅晚上会梦──」
话说到一半,麦雅进厨房。第四次对谈被打断,欧文有些气恼地背对两人,心烦意乱地帮忙整理中岛上的购物袋。芙拉达边指示麦雅该如何分类食材边说:「我还买了草莓和香草冰淇淋,买的真是时候!同胞胎就是有这种默契。碧娜只要喝我打的奶昔,什么气都会消的。那次我和麦雅拋下她去爱尔兰,她也气坏了,完全不想跟我说话,一杯奶昔,搞定。」
「麦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欧文停下手中的动作,而麦雅也是。
「我什么时候说过只有我一个人去都柏林?那年除了碧娜俱乐部有事不能去,麦雅和我一块儿去了。」
欧文盯着麦雅僵住的背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哎,百里香没了,麦雅可以帮我从花房里再拿一些吗?还有蒔萝,帮我摘一些来。」芙拉达把拔光的食用盆栽递给麦雅,感激地轻语:「谢谢你麦雅。有你真好,你种花我做菜。早上那股臭味也没了,只有香草味,真畅快!」
麦雅像是逮到可以逃脱的机会,拿了盆栽就匆忙离开前往后院。欧文忽然有个念头,他不太习惯也不太喜欢的念头。其中一个是敷衍芙拉达,那好像在欺骗。他找藉口离开厨房,走出客厅至玄关走廊,在通往二楼的楼梯面前停下来。天使铜铸像的灯已点亮,原本无神的双瞳此刻映着灯光,生气勃勃地逼视着欧文。
欧文走上楼,这是第二个他不喜欢的念头,窥探。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欧文试着说服自己,这种言不由衷、偷偷摸摸的行为只要一次就好。
他穿越拱门至琴厅。二楼不是他的目的。他又穿越第二道拱门,然后躡手躡脚地走上阁楼。
麦雅不在房间,正如他所料。他暗骂自己真像窃贼,却无法停止他的行为,他拿起麦雅桌上的那本诗集,再度翻开有铅笔註记的那页:最难得的是,那么多人的酒吧里,他看见我。2016年,于都柏林。
欧文心绪难平,移动眼光到麦雅纪录园艺工作的笔记本,上面满是小小、细细的字──和诗集上的笔跡一模一样。
诗集是麦雅的,写下这段话的人也是麦雅……两年前在那间酒吧里,在他只看得见芙拉达时,麦雅早先在角落看见他,而他浑然不记得他有正视过麦雅……。
还有芙拉达遗失的那块,关于暗巷的回忆。
还有麦雅老引起他心神骚乱的热烈注视。每次那眼神一凝望,欧文就感到自己陷入鬱鬱汪洋中,然后一道和煦光束穿透深海直达心底……仔细想来,这种感觉就像那天清晨暗巷中,少女担忧而温情的眼光所带给他的感受……。
他盯着满是插图的墙面,突然感到害怕。如果碧娜没吓唬人,那么这贴满整面墙的画底下就藏着麦雅所有的秘密。不管是麦雅还是碧娜,都太过神秘令他急于撕开真相、他需要真相,而不是幽影幻象或是海上浮光。
心脏猛烈拍打胸口,欧文看着墙面呆愣半晌,然后毅然转身下楼。他不愿再用小偷的方式窥探她,他要亲自问她。
***
往花房的路上,每步都令他惴惴不安。即使如此,他仍要怀揣这份不踏实的感觉,去证实一件心里放不下的事。唯有如此,他才能坦然面对芙拉达。
走近花房,却意外看到花房里不只麦雅,还有碧娜。
麦雅倚着工作台,畏缩低着头,脸纠结成一团,地上是摔坏的盆栽。碧娜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地开口:「害死妈妈的猫还不够,这次脑筋动到芙拉达身上了?」
「我没有!」麦雅抬起头哭喊,猛烈地摇头。
「我看见了!」他面无表情地抓起麦雅的左手,拉起袖子,露出那块怵目惊心的伤疤,「窝在芙拉达身旁吃碎肉渣,以前的教训还不够吗?还是我去告诉你的完美老师,关于一点点你的真面目?」
「我就在这,但不用你告诉我。」欧文冷不防地出现。
碧娜下午的怒意未退,十足戒备地瞪视着欧文,「真是阴魂不散。」
麦雅缩着肩膀,瞪大的双眼满是惶恐不安。
「我需要和麦雅好好谈一谈。」欧文尽可能保持温和。下午一时丧失理智把碧娜关进储藏室的事,仍让他对碧娜有些歉疚。
欧文瞟了一眼门口,示意碧娜离开。碧娜嘴角抽动,冷笑一声,身体看起来因戒备而紧绷。她扫了两人一眼,便不甘愿地离开。
花房旋即陷入沉默,只有麦雅吸鼻涕的声音。麦雅缓缓移动脚步,欧文轻轻挡住去路。
「我需要知道,」欧文低声道,甚至近似恳求,「所有的事。」
为什么碧娜又提到芙拉达?那隻死去的猫真的和麦雅有关係吗?关于梦游的事,关于墙上画后的秘密,还有关于这块伤疤让他回忆起巷子里那位少女手上也有同样的印记……原来不是他记错,也不是看错,是他从没用心去想过。
思绪纷紜杂沓涌上,打结成一团。
麦雅瑟缩身子,偷偷把袖口拉下,左手臂微微往后藏。
「让我看。」
欧文没有花很多力气,就拉起那隻欲藏起来的手。麦雅不愿让他知道,却毫无拒绝他的意志。欧文慢慢拉开袖口,麦雅同时抬起头回以恳求的眼光。
「我不会让你走,至少告诉我,这个伤疤怎么回事?和碧娜有关吗?」
麦雅摇摇头,这次稍微使力抽开手,反而促使欧文抓住她的双臂。
「拜託。」欧文句句恳切,又更靠近些,「我需要知道,我不能任由碧娜威胁你。让我帮助你,也算帮了我……」
禁不起欧文低声再三恳求,麦雅松开死死掐着衣角的手,哽咽一声便叹口气。
「和碧娜没有关係……」麦雅眼神飘忽不定,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眼眶倏地泛红,满腮的悲伤。「答应我,你不会说出去。芙拉达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听到芙拉达的名字,欧文的心猛然一跳。他缓缓眨了一眼,手从膀臂滑下来,点点头。
「芙拉达那时候几乎快被折磨死了,可是她仍然不肯离开他……高一时,芙拉达和教我们文学的老师祕密交往。」麦雅语气略略提高,她鲜少表达愤怒的情绪,声音因而有些颤抖,「那个男人不是真心的,他是个大骗子!可是芙拉达相信他,她发了疯一样爱他……那天他们吵得非常兇,整个厨房都是芙拉达求饶的声音……汤滚了……炉子烧了起来……若不是我及时到家,我真不敢想像芙拉达会发生什么事……」
「是你……保护了芙拉达吗?」
麦雅没回答,但左手内侧那道凹凸不平的印记,已静默答覆。
「把这个祕密忘掉吧!都过去了,芙拉达后来下定决心离开他,而那个人也莫名其妙地离开学校,再也没有任何消息。都过去了……」
欧文叹口气,他已分不清楚此刻胸口上那螫得发疼的难受,是为了麦雅还是芙拉达。「你看起来还没有过去,你很难受。」
「因为我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会为一份不值得的爱承受过于能承受的痛苦?妈妈是这样,芙拉达也是……」
「或许,爱无法被测量值不值得。只有经歷过了,才会知道它太轻还是太重……太廉价还是无价……麦雅,在关心别人之前,我希望你多在乎自己一些,你好虚弱,你也受伤了。你的肩膀好像石头一样紧绷,但它毕竟不是石头,是肉做的,它不该承担,你说的那该死的、快压死你的爱!」
两人实在太靠近了,麦雅屏住呼吸,欧文则有些激动。他心里还有个最大的疑问,但他忽然力气尽失,没了勇气问下去。
疑问解开了又如何?釐清事情始末就能真正安下心吗?还是会负上另一个重担,挖出的不是麦雅隐藏的过去,而是自己心底的秘密:他没有办法不在意麦雅。曾经麦雅的脆弱和悲伤令他不禁频频关心,此刻他再也不能以此为藉口。他太过关心她了。
碧娜的话如魔咒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别为你的行为找藉口,多了就是胡扯,再多就是废话……。
别自欺欺人。真正的问题不关乎暗巷里邂逅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这些都不成心意不坚定的理由。
早在他知道芙拉达是那晚他吻的女孩之前,他就已对芙拉达动心,就算没有两年前那件事情他一样会喜欢她。活在当下、活在当下,他老是这么告诉自己,然而过去却沉默地搭起一座桥樑,桥头那端是欧文追寻两年的爱情幻影,有时想像反而更加令人执着难捨。他可以釐清始末然后果断当作一个错误,但这个月和麦雅的相处,真正的错误就在他一次比一次更在意麦雅的片刻,一步一步把他推下跳板,坠入深海。
欧文忍不住再次拉起麦雅的手,上面的伤疤像戳记辨别她与芙拉达的不同,一个温润无暇,一个千疮百孔。一个拥有甜蜜的嘴角,一个双眼满溢忧伤。
脸不再成为困惑的藉口,同时被两个心灵吸引的事实,已然成为痛苦的开端。
复杂的心绪难解又难堪,他明明来这里希望解开满腹疑问,却得到更纠缠不清的问号。在欧文想出该说什么话前,麦雅首先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们在交往。」麦雅低着头,哽咽地说:「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真的对她很好,芙拉达没有那么快乐过……」
当她再度抬起头,眼神不再犹疑不定,坚决地看着欧文。
「不要再问我关于过去的事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还有,这里不安全。圣诞节后,不,连圣诞节也不要过了,请你带着芙拉达离开,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