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弹了呢?」芙拉达和碧娜说话时,这才站起身来,缓缓度到欧文身边。
「还想听什么?」碧娜露出对待芙拉达时那种讨好、撒娇的微笑,现在欧文已经能看出这抹微笑不自然之处,歪斜、僵硬像是有隐形的线扯着她的脸皮。
欧文忍不住拉拉衣领,彷彿有人正勒着他的脖子。
芙拉达显然相信碧娜的微笑发自内心,有时候欧文真觉得芙拉达这源自于天性的自信和天真会害死她自己。但偏偏正是这样近乎霸道、毁灭性的无害且乐观的本质,以最无辜的姿态先误打误撞打破了师生之间那面铜墙铁壁,在暗房里纵情相拥,捻死理智像捻死一隻蚂蚁一样。欧文嚥了嚥口水,昨晚甚至是自己先开口提出「永远在一起」的话,直到午后醒来,他也认定了这段关係。但不知道为什么,芙拉达此刻牵起他的手的举动,让他格外不自在。
「都好,不要让音乐停,你好难得弹琴,还是这首曲子!今天是平安夜,我只想和你们度过,哪里都不去。」
碧娜转过身,轻快的旋律再度扬起。芙拉达将欧文拉到沙发,随即躺在欧文的腿上,自然而然抓起欧文的胳膊就往怀里藏。
欧文不清楚芙拉达是无心还是有意。以往芙拉达总是小心翼翼地藏好两人间的恋情,就算戏耍时也点到为止,合作无间的拘谨却亲密异常。今天大方展现亲暱,难道是因为昨天他说的话吗?突如其来公开的举动却令他措手不及,片刻心理准备都没有。
欧文的手在芙拉达手臂弯里,既无互动也没抽离,不过犹豫半分就显露出极大的尷尬,手掛在那里,僵持不下。
不管是背对他们弹琴的那位,还是已经放弃假装整理盆栽而缓缓走到另一张沙发上,缩着身体侧头不看他们的那位,都让欧文有推开芙拉达的衝动。
「麦雅说,爸爸要你离开。他知道我们的事了。」
「嗯?」
「你没跟我说,」芙拉达瘪嘴,她开始玩欧文的手指,「偷偷溜走一点也不好玩。」
「我没有要偷偷溜走。」欧文瞄了一眼麦雅,她慌张地低头扭着手指,手指上乌漆墨黑的,不知道是顏料还是肥料。「你们早上谈了许多,是吗?」
「随便瞎聊,然后意外知道这件事,我不太开心。我们相处一个月,我连你什么时候要走都一无所知。」
芙拉达爬起身,严肃地说:「你本来打算不告而别吗?」
「至少会跟你们一起度过拆礼物的时光。我们可以再连络,你知道我们分开是暂时的,对吧?」欧文稍稍贴近芙拉达,低声说。
「多安慰人的话!」芙拉达颓然倒卧回原本撑头的姿势,「好像永别一样。」
「至少你拥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麦雅突然发话,芙拉达瞅了他一眼,脸上隐然发作的神情好像两人在欧文未来以前已经谈过许多事,「有些事情会过去,就像从前一样。」
「麦雅,你爱你的花,对吧?」芙拉达迅速回话,「你每天守着他们,难道就仅是对花艺的热爱吗?不,绝对不只是这样。」
「我爱是他们有活的可能。可是从前……有些事就是过去了。」
「你非得把过去拥有的快乐都抹杀掉吗?正因为有过去,才有现在。这一个月我尽全力和你们相处,我希望你们快乐,我希望回到──」
「不是你尽全力就能好。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尽了全力,可是事情就不是我们期待的那样顺利。有些人就是头也不回,跟过去一样。」
「楼梯间的灯串脏脏的,黑黑的,芙拉达,不考虑把它清洁一下?我以为你要求圣诞节所有细节都要完美。」碧娜边自在地弹琴边说。欧文瞄了一眼楼梯间的灯串,果然有些黑色粉末。
「我如果要求完美,我的家教课程就不会乱七八糟。」芙拉达半开玩笑地说,第一次她的玩笑听起来有些勉强,微笑再美也藏不住生硬的语气。
「我不认为你有要认真上课的意思。」欧文也勉强接话,他立即想到新话题,「这首曲子是谁创作的?我从没听过。」
没人说话,气氛凝结至冰点。半晌,碧娜的手优雅地从琴键上缓缓抬起,等到最后的馀音渐歇,她转过身,站起来面对坐在沙发上的三人。
「妈妈今年不会回来。大概是她那个吵死人的小淫虫太黏人,所以……」
「碧娜!」芙拉达厉声阻止。
「干嘛,欧文对原创者有疑问,我只是想回答顺便想起她不会回来这件事啊!这首曲子叫《伊萨》,如果对作曲人有兴趣,到纽约发寻人啟事找她。」
「她也算是我们的弟弟,我不准你那样叫他。」
「有其母必有其女。」
欧文从没看过芙拉达那么生气过。芙拉达先是惊诧,然后脸色一沉,嘴唇因气得发颤而结巴。
「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拜託,你们别装蒜了,她的『事蹟』不是街知巷闻吗?她的画家男友一个换一个,一个月三十天怎么轮也轮不到老爸,难怪他连家都不想回来。你自己不也亲眼见证过?哈娃的小鹿鹿?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别告诉我你还像当年一样因为那些浪荡吟叫声而惊讶。你没做过爱吗?你应该开心才对,因为要不是她的啟发,哪有你后面和一群人乱搞得快活、欲仙欲死?她爽快地离开了,我是不知道她会爱那个小淫虫多久啦,但至少绝对比我们久,芙拉达,别再欺骗自己了,她一直想要儿子,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她把你当伊萨一样爱。她爱那个升了天小弟弟比爱我们三个人还要多上无数倍!这种虚偽的骗子,你们还年年关心她今年圣诞节会不会回来,我该说你们是『哈娃的小天使』还是脑袋里装屎?」
欧文不可置信地瞪着碧娜,和芙拉达的表情如出一辙。碧娜平日的谨慎偽装此刻全然粉碎,露出真实的面孔来。欧文半点也不明白,一直在芙拉达面前偽装成撒娇讨好的人,这时理智莫名断了线,对芙拉达脸不红气不喘地拋出难听且针对性的话。碧娜当面言语攻击芙拉达。这一点也不像碧娜,彷彿把整个月精心策画的密谋,像翻倒棋盘那样情绪化,以最低级的手段把自己立于无法挽回局势的输家之地。
「仅以这首《伊萨》代替不能来的人向我亲爱的姐妹们敬祝平安夜。」碧娜说罢,又转过头对暂时答不出话来的欧文说:「我有话和你说。」也不等欧文答应,碧娜就逕自走回房间。
芙拉达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呆滞地盯着前方,不发一语。麦雅的反应较为平淡,但不擅表现情绪的脸庞仍能看出惊愕的面容。欧文实在不敢再多看麦雅一眼,这个空间本身已令他头皮发麻,近乎窒息。每寸肌肤毛孔都令他受罪。
欧文最终仍弯下腰,搂着芙拉达的肩,柔声道:「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真讽刺,欧文心想,这是芙拉达平日最常告诉他的,但显然这句话对两人半点效果都没有。话以尷尬的语气收尾,之后与其说是跟着碧娜进房,不如说是欧文逃离有芙拉达和麦雅的牢房。
***
每回欧文都是以窥探的方式看碧娜的房间,这一次,在光源充足下,他终于能一览无遗地环顾这间房。简直和芙拉达的房间是两个极端。摆设简洁俐落,东西少得跟麦雅有的比,但比麦雅的房间乾净有秩序得多。即使如此,欧文觉得这是一间非常没有「个性」的房间。
芙拉达的房间宛如彼得潘那永远长不大的小岛,照片、乐器、海报、玩偶小艺品等类,充斥着音乐、友情、梦想和对生命的热爱;而麦雅的房间则完全相反,房内东西稀少、脏乱,蜘蛛盘据天花板,灰尘在主人遗忘之处铺上薄薄一层的绒毯,罩着它好让它加倍的被遗忘,然而书桌上满墙的手绘插图是麦雅无声的热闹,是最内敛的热情,使这间房仍跳动着希望。
而欧文此时所站立的这间房,可以是「任何人」的房间。房墙漆上无力黯淡的蓝色,电脑的萤幕保护程式上无意义的字母在飘盪,房里没有任何唱片,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一张海报,更遑论家庭合照。床单是灰色的,被套是灰蓝色的,打理得整整齐齐,在他的房里看不出任何秘密,可以是光明磊落却也可以是滴水不漏的布局。桌上放着欧文给他的几张讲义,书架上只放着一本书,这是唯一最像装饰品、这间房里最有存在感的一本绘本──《罗宾汉》。
欧文瞄见衣柜上的飞镖靶,突然想起芙拉达曾说过,碧娜差点弄瞎麦雅双眼的事情。
「你要说什么。」在碧娜进房东晃西晃就是一句话也没说后,欧文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假装了。」
「哈,假装?」碧娜瘫坐在椅上,缓缓转过来面对欧文,「我想想,刚刚在琴房里,你那么『辛苦』假笑,那算是假装吗?」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了,『没什么』。外面那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要谈,我打断他们了。我想给他们一点空间。」
有一瞬间欧文想继续接着问:早上芙拉达和麦雅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突然想到一件更迫切的事,他在琴房灵光一闪想到事。他深呼吸一口气,挺起胸给他莫名的力量,严肃地开口。
「诗是你偷的吗?」
碧娜挑眉,噘着嘴,一副「又想怪罪我什么啦」的神情。她靠着椅背转来转去,眼珠子直盯着欧文。
「我纸篓里的诗,是你拿的吗?」
「我可不干清洁工的事。」
「我可不认为你会无缘无故偷垃圾桶里的东西。你早就知道书房里的事?」
欧文步步逼问,他对他的猜测有着无比的自信,他需要这分确认,好排除麦雅知道暗房的一切可能性。纯洁的麦雅,不该跟偷窃、窥探扯上任何关係。
「你好像总是特别关心垃圾桶发生了什么事,上次是厨房的垃圾桶,今天换你的垃圾桶,这样好了,我房里的垃圾桶就在你正后方,虽然它是空的,但欢迎你带回去好好研究它这週过得如何?」
「你对窥探别人特别有兴趣,不是吗?」
「比起我,爱关心垃圾桶的人似乎对窥探比较有兴趣。」
「冷眼看着麦雅梦游,跟踪我把我关在花房里,」欧文不想和碧娜兜圈子,事实上他根本无心知道碧娜偷诗的动机,碧娜做更夸张的事他都不意外。他只想确定不是麦雅,只要能证明诗是碧娜偷的,心里那块石头也可卸下了。
「还有趁着别人睡觉时偷窥。」欧文越想越篤定,心一阵轻松,「你早就知道书房后的小房间,对吧?我还以为你会谨慎一点,不会落下东西。」
「我没有从你纸篓里拿过半张废纸。」碧娜刻意咬字清晰分明地道。
「你不就翻过厨房的垃圾桶挖出芙拉达的包裹?哈,说到芙拉达……假装什么都不在意却对我和芙拉达的事瞭若指掌,啊!」欧文顿时想起一件发生于很久远的事,「还有那颗马铃薯,你明明看到它掉下来,你明明有时间阻止芙拉达走过去,可是你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看』。」
「如果你看到一条蟒蛇把绵羊吞掉,你会阻止吗?」
「有人曾告诉我『你知道所有关起房门的事』,你无所不知,不是吗?我真想知道你这个超能力是哪里来的,『是怎么偷看的』。」
碧娜脚轻轻一蹬,椅身便转到标靶,她随意拿起桌上的飞镖投射过去,完全不理会欧文。欧文再次想起麦雅儿时差点被碧娜的飞镖射伤事件,面对这个机器人要不是答非所问、要不是制式化的回答,欧文突然觉得再探究下去根本没有必要。他心底浮现更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事,就算他不知道碧娜心底的筹画,至少他可以做一件事,而他相信这个决定的报偿足以满足碧娜,带来好的结果。
「我会走的。」
碧娜停下动作,原本噘着蛮不在乎的嘴角松弛了下来,回復原本冷清的模样。她身子维持不动,头微微侧过来斜睨着欧文。
「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知道你和我之间没什么交情,但请你答应我,不,求你答应我,不论原本你心里盘算什么,都别这么做。」
「可是……你不是……」碧娜嘴角微微颤抖,睫毛扑打着,露出令欧文出乎意料的心慌,但不过转眼,碧娜僵直的嘴唇和淡漠的眼光显示刚刚不过是讶异。「我们每年圣诞节都是三个人过的。」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自己走。我待会儿就和芙拉达还有麦雅说这件事。」
「喔。」碧娜轻轻应声,投射出的飞镖几乎像丢垃圾一样散漫,「那,祝你旅途平安。」
「你还没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你清楚得很,不清楚的是我,我投降。我退出你们的生活,好吗?」欧文抿抿嘴,才无力地吐出:「拜託。」
「真是太好笑了。」碧娜轻笑。
「什么意思?」
「我看过你生气,看过你因老套乏味的玩笑嘎嘎笑,看过你装腔作势摆『关怀爱心』老师噁心样。可是只有现在,我觉得是你最诚实的时候。」
「我没时间和你辩论,我得走了。看在这份诚实的份上,好好爱你的家人吧。」欧文叹口气,他闭上双眼挠挠头,转身就走,然而脚还没踏出半步,就听见碧娜低嚷。
「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种。」
欧文回头。「咻」的一声,飞镖精准地卡在靶心,镖桿和标靶皆剧烈震动。欧文来不及问,就听见外面一声惨叫。似乎有那么一秒,欧文能在惊吓中听见碧娜嗤了一声。
欧文衝出房门,撞见的是惨白着脸的麦雅,站在楼梯前吓得不知所措、浑身发颤地盯着楼梯下的人。
芙拉达,正以极为怪异弯曲的姿势倒卧在楼梯转角,频频哀嚎。那一身如玫瑰一样火红的衣服此刻看起来倒像杜鹃,因为手肘的袖子渲染出一朵更艳红的血红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