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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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奴便问那御史:“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御史答道:“臣本未亲耳所闻, 因有人奏报,是以臣外出勘察,街头巷尾,果在传唱。”底下群臣们虽不言语, 一双双眼睛却转来转去, 仔细辨着这里头话音。

英奴动了动身子,目光在众人身上滚了两番:“朕这么问吧,你们中间都有谁也在外头听见这童谣了?”一众人面面相觑,有摇头的,有点头的,坊间出了这种犯上招忌的童谣,乃不祥之兆,谁人也不想应付此下光景。

但百官的心思是活络的, 君不君, 臣不臣,岂是这一时之态?自宗皇帝薨逝,人主驾驭不了臣子, 百官看得清楚, 甚至有人往更深处推演,当初先帝放任建康王, 难保没有借此打压几大世家的意图,先帝虽无大智, 却不至于糊涂昏庸, 只可惜先帝既无祖皇帝之魄力, 又无宗皇帝之心机,如何让宗室和世家两头挂的天平保持平衡,先帝并未做到,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怕也只是在荆州人事安排上不曾走眼,不过时人并不以为这是天子的英明识人,盖因那许侃是厚道人罢了。

“御史说说看,这童谣如何解?”英奴问道,既无人起头,不如请始作俑者一马当先,不料御史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臣只是闻风奏事,不过,百姓有云,这童谣唱的正暗含朝中一员重臣,臣不敢妄言,还请今上明察。”

众人心头自是一凛,不意连这样的话都出来了,风头骤然清晰起来,百官彼此觑了几眼,殿上更是死水一滩。成去非在一旁听得心寒齿冷,隐忍地吸了口气,目光似是生了根,落在眼底酒盏上,一动也不动。

坐上天子英奴心中则怒火乱窜,面上自顾笑道:“哦,那就是诸卿里头出逆臣了,”他的目光望向了虞仲素,顿了一顿,“大司徒,你德高望重,一双慧眼,你说,这童谣唱的何人?”

于群臣看来,天子问话毫无机巧可言,却足够震慑人心,大司徒不慌不忙道:“今上,这大殿里没有逆臣,臣等虽不才,忠君事君还是懂的,自祖皇帝创业以来,臣等的先人无一不选择跟随明主,君臣有始有终,如今一首童谣,就可离间君臣之心了吗?臣以为不可。”

在座诸人无一料到大司徒如此接话,那理解不理解的,面上皆松弛下来,然而大司徒话不止于此:“此为其一,其二,百姓不懂政,却又关乎政,下情如何上达?借口耳相传罢了,今日御史所言这歌谣,老臣不敢欺瞒圣主,臣亦有所闻,只是今日冬至筵席,妄自扫圣主兴致,老臣深觉不妥,是故未提。京都既传出这类歌谣,一味压制,臣也觉不妥。古者周天子尚采诗以观民风,田野樵夫之辞未必就不能代表民意民情,悠悠之口,堵不如疏,京师,天子之居也,不可不慎,这一事,还请今上命有司详查,以察民心,以谅民情。”

大司徒精于此道,将云里雾里的废话说的听上去有着十二分的道理,圆润不露锋芒,英奴冷眼听出他藏掖的那份意思,被他一口一个圣主明君叫得不耐,便有心搅乱这一池水:“大司徒既如此说,可见还是有逆臣的,”他忽而一笑,“想必诸位心中都有个人选,朕不想引得尔等互相攻讦,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谁是忠臣,谁是奸佞,不是靠嘴吵出来的,方才大司徒说了,歌谣未必就不能代表民心,朕深以为然,且不说那前两句混账话,只说这后头,莫去破土,朕想问问,当下所指何事呢?”

天子的口吻变得循循善诱起来,当下所进行的第一大事,无外乎罢佛,众人见天子顺着大司徒的话往下引开,更不好对付,此事发端在于何人,无人不清。众人难免要回想上一次御史弹劾台阁之事,再将眼前联系,似乎更加确定了什么。中书令张蕴思想半日终起身回话道:“今上,民谣多有隐晦,此事还是等有司查清了,再议不迟,大司徒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可臣同样觉得,有时也不过是无稽之谈,今上大可不必在意,诸位同僚也大可不必在意,只要把心思多花在中枢的事上,落在实处,能为君分忧,臣以为就够了。”

“臣附议。”沈复等张蕴说完,很快接上。有人问道:“中丞大人近日沉默得很,出了这等大事,中丞大人没有耳闻?”半路杀出这么一句,沈复便答道:“臣同大司徒一样,有所为有所不为。汝怎知某过了冬至宴就不会禀明今上?”中丞大人反击有力,对方一时无话可说,遂闭口不提。

“莫去破土,臣以为,”一向真正沉默的光禄勋大夫顾勉忽轻声启言,却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现下当口,诸人避之不及,他将将跳出来,矛头所指,百官不能不往一人身上想,果真,顾勉接言道:“说的便是当下罢佛一事,驱赶僧人,毁坏佛寺,百姓亦嗟怨有时。”光禄勋大夫的面上如往常般沉闷平静,众人愣了片刻,似是不能信他便如此轻飘将此事道出,但不多时便明白过来,即便如此,旨意仍是自天子出,事情行进到紧要关头,即使此乃民意,是要倒逼天子,还是倒逼当日涉及台阁决策的诸位重臣要臣,只有顾勉自己清楚了。

英奴见状会心一笑,目光扫向成去非:“此事是成卿总知负责,莫不是底下执行时,出了岔子,招了民怨?”天子并未否定顾勉之辞,仿佛直截了当便定了调子,破土非此事莫属,且以迅雷之势向成去非发难,百官又是一怔。

成去非再不能避,也未曾想过要避,此刻只是持笏缓缓道:“台阁为此事,挑的皆为向来干练严明者,战战兢兢,只为王事,其余人臣不敢下定论,但台阁之中,只要是臣等亲自遴选的曹郎,臣可以替他们回一句,所行所言,皆出自圣意,不敢造次,倘真出了岔子,招了民怨,非台阁之过。”

他声音不大,然自信不疑的姿态,言外之意的暗示,终惹得百官不禁暗道大公子口气未免太甚,成去非垂了垂目光,复又抬首,颇是平淡:“臣是在两日前听得这歌谣,同诸位但凡听到的一样,也暗自心惊,”他镇定如昔,目光始终在百官身上游来荡去,“帝非帝,臣非臣,如此大逆不道之辞,一藐视天子之尊,二毁谤群臣之忠,大司徒所言甚是,当彻查源头。至于方才光禄勋大夫云破土乃暗指罢佛一事,臣亦赞同,除却此事,眼下还能是何事呢?”

英奴怔了怔,他如此情态甚是扎眼,把那些明知于他不利的话全盘接了过去,从容得让人生疑。他大可装聋作哑,由着殿上闹出洪水滔天,自无碍他不动如山,可成去非此刻偏不要韬光养晦,迎浪而上,那便是无人能解的了。

“正因如此,臣忧心不已。”成去非罕有地一脸愁容,“这歌谣细品,实在可怖,臣不知同僚们如何想,只是臣近日在家中思量有时,如坐针毡,冷汗如浆。”

百官一片愕然,成去非何曾这般夸夸其谈过?他素日风格不过有事说事,甚少抒情感慨,忽端起如此言语,果真有人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这歌谣录公品出了何样深意?”成去非眼中一沉,望向坐上天子:

“前两句的大逆,臣无须再多费口舌。就从莫去破土,破土出真龙说起,破土影射罢佛,怕已是共识,今上独运远略罢之,宝刹伽兰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乃强国富民之上策,而吊诡处正在那后头一句‘破土出真龙’,臣不由想起当初勘检佛寺之时,查出诸多兵器一事,彼时大和尚云此乃为佛寺自卫所铸,此言听上去并无破绽,但细想,便知荒唐,天子脚下,他们是要防着何人?是向来甚少干涉佛寺的官家,还是手无寸铁虔诚纯善的黎庶?天下僧徒众矣,佛家子弟们时时号称欲普度众生,臣在想,这实乃悖逆之辞,天下之民,是今上之民,倘真需普度,那也是今上来普度,靠的是今上天恩浩荡,励精图治。他们如真要普度众生,小了说,越俎代庖,大了说,便是包藏祸心。”

他声调仍是不高,却无一字不铿锵有力,殿上众人终渐渐听出他这半刻是如何怀了玲珑心机来将此歌谣硬生生诠释出另一片天地,一时间左右私声相议,成去非不以理会,将余下的话说尽:“破土出真龙,如此要挟,如此露骨,臣不知这些人意欲何为,是为造势而起?是为蛊惑黎庶?而这歌谣,是黎庶已迷乱于斯,受人指使浑然不觉,为其壮势?还是百姓心系天子,作此民谣,借此暗示警醒?臣本实在难能猜测一二,不过幸甚末了还有一句,有天无日头,让臣还是愿意相信,这一曲质朴上口的民谣,正是百姓有意为之,传唱四方来警示世人,倘有那所谓真龙而出,定将为所欲为,更甚往日,届时民不聊生,民心生变,国朝必有倾覆之险,是故臣方才说,一旦细品,当真让人不寒而栗。至于此事如何勘察,是压是放,最终当由今上定夺,臣不敢置喙。”

英奴不防他洋洋洒洒忽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思绪凝滞,只觉无从判别,棘手异常,他不知成去非如何就轻易将歌谣圆场至此,便放眼去看成去非,成去非迎上天子的目光,仅一碰便垂落下去,却绝非出自于胆怯,仅仅因恪守臣子的礼节。

殿上再度陷入难堪的静默之中,英奴侧着身子,环视群臣,许久见无人言语,才问道:“成卿这些话,解读得新鲜,诸位是怎么想的?”

“臣以为虽有道理,但就普度一事,未免小题大做,有摘字取句,罗织罪名之嫌,是否有些太过?”既有人带头,剩下的声音很快起来:

“臣倒赞同成大人所言,佛云度众生,以救众生脱离苦海,实不知众生倘能安居乐业,便是脱得苦海,而众生安乐,靠的并非是吃斋念佛,那安乐也并非从天而降。”

“不管其他如何,臣觉得佛寺藏兵器一事当引今上慎重。”

“此首歌谣总归惑乱人心,臣建言当明令禁之。”

百官发起堂皇之论,一时不能止,英奴忽觉得胸闷气短,只觉又成一场闹剧,但那句“帝非帝,臣非臣”到底狠狠扎进心窝正上,而殿上风云诡谲,回天转日,尽在口舌之间,一刹而已,他默默看了眼风平浪静的成去非,心底涌起淡淡的嫌恶,而喋喋不休的群臣,同样让天子满心不豫,英奴忽觉乏味透顶,坐拥天下,然而臣非臣……他瞧见那些附和的,反驳的,或者更为精明者始终不发一言的,不禁伸手扶了扶额头,直到一句“难道今上真的不知,这臣非臣说的是何人吗?”忽又注定掀起别样的风暴来。

第213章

椅起身的乃新进御史马儒, 邻座的已嗅出他满身酒气,遂冷眼看着,英奴不知他这是要兴什么风起什么浪,问道:“卿有话要说?”

马儒挺直了身子, 还未开口, 且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听得百官纷纷嗤笑不止。沈复瞧见是他,暗叫不好,提拔上来皆因沈复考察时大体觉得其人刚正,相处一段时日,便摸清这马儒实乃愣头青一个,沈复不免担忧,今日他倘是疯言疯语起来, 那自己身为兰台长官, 定是要领这份失察的罪了。

“臣以为,但凡国之巨蠹,皆可谓逆臣乱臣!”马儒声音洪亮, 两颊染了一抹绯红色, 虽语出惊人,众人却当他不过发起酒疯, 沈复附近的官员打趣道:“中丞这要遭殃了。”

天子并不以为意,仍问道:“卿这是要翻粮仓的案子吗?”马儒立刻摇了摇头, “不, 臣要说的是现下朝局, 臣愿意为今上一解缘何会有那帝非帝,臣非臣之说!”

这便是投入湖中的一块巨石了,百官方来了精神,马儒谁人也不去瞧,只炯炯看着坐上的天子,激昂道:

“今上为何不看看,这殿上文武,有几个乃寒庶出身?尤其台阁诸位尚书,哪一个不是公卿世家?再有门下中书,哪一个家中不是良田无数,奴仆成群?自古云,天子富有四海,可在臣看来,诸位同僚却个个富可敌国!”

风浪骤起,将将打到众人脸面之上。然坐中诸人心思却不尽相同,唯一一致的便是皆心道,这等蠢货,当真不知官场之中,尤以他这种破格开恩提拔上来的寒素子弟,该如何立身处事?不过有人却也替他想的明白,正因此等出身,孤注一掷,倒不稀奇,不过倘再多想,如此为官不易之机,这人孤注一掷在此事上,又有何益处?

英奴显然也未曾料到他竟有如此之胆,公开撕破长久以来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那张薄纸,一时僵坐在御座之上,待回神方问:“你想说什么?”

马儒振奋道:“臣要说的,便是这童谣所指!”他口齿越发清楚,“今台阁选举,徒塞耳目!九品论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候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二者苟然,则荜门蓬户之后,安得不有陆沉者?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由此至极!世家占据中枢高位,且把控军政大权,岂不就是帝非帝,臣非臣!更甚者在于,这些人中又有多少尸位素餐者,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既提中正,他马儒的顶头上司沈复便是一个,本就错愕不已的臣子,如此一来,更是瞠目结舌,完全料想不得此人心智竟错乱至此,于一干世家大族面前任意抖落成火,哪怕是天子,也不禁皱眉问身侧近侍:“他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近侍唯唯诺诺不知该如何回应,底下群臣互相目视一番,英奴已侧眸扫了两眼马儒:“卿的意思是,在座的有不少逆臣?”马儒点头,毫不否认:“臣就是这个意思,府库缘何空虚至此,难道不是世家之过?是故臣才说,国之巨蠹,皆为逆臣乱臣!”英奴冷笑,草草环视一圈,道:“诸卿听见没,大殿之上,就他一个人是忠臣!”马儒随即道:“臣没有这样说!”

“顾仆射,”英奴先不理会,忽点了顾曙的名,“你如今算是尚书台最高长官,你来说说,台阁是否就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顾曙不禁同虞归尘对视一眼,持笏出列道:“御史的职责,便在于弹劾百官,马御史能不避权贵,指陈弊政,臣也佩服,”顾曙声音仍清雅如昔,马儒可撕破脸面大放厥词,他们这些人,哪怕心底早已恨不能将对方摧骨扬灰,然面上却依然需春风细雨,杀人并不是非得用刀子的。

“不过马御史指责九品官人法,臣不敢苟同,定品选官,乃各州中正及吏部、大司徒三层把关,马御史难道不是中正所定的乡品?最终御史一职难道不是经由大尚书所授?马御史直言不讳,刚正不阿,实在感人,就单说此点,可见九品官人法并无可指摘处。至于所谓尸位素餐,臣更不能苟同,台阁中诸位尚书,出身高门,是为不假,可台阁理事,向来力求当日事当日毕,从无懈怠敷衍之时,而尚书们夜宿于内宫也是常有的事,我不知马御史所谓尸位素餐之论是如何定下的,朝中诸多事务,台阁也皆存根留档,大可一查,”他微微停顿,朝马儒看了看,“御史倘仍存疑,现下就可考量某。”

坐中无人不知顾曙有武库之称,但凡经他手理过的实务,无一不清不明,本想这下总归把马儒驳无可辩,马儒却道:“请仆射来解释,那为何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过因定品任官乃是看家世而来,难道寒门之家就无才德兼优者?难道高门里就皆是才德兼优者?仆射说到某,某也明说,凡清贵之家,哪一个肯去御史台?先帝年间,有尚书郎转任御史,竟视之为耻!也请仆射再来解释解释,为何御史台但凡弹劾贵胄子弟的奏呈,却时时没了下文?”

顾曙一笑:“御史这话是在指责今上?御史弹劾的折子可不是呈给台阁的。”马儒冷哼道:“某说的何意,仆射大人心底明白。”

“我不明白,还请御史将话说清楚。”顾曙话方一出口,百官直想跺脚,果真,那马儒涨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好,那某来告诉仆射大人,御史台弹劾无效,皆因权贵把持朝政,就是今上也不能约束尔等!”

四下一惊,顾曙目中沉沉,转而向英奴道:“今上,御史铁心要借此发挥,臣方才已把该说的说清,臣同御史再无话可辩。”

英奴点了点头,不再瞧马儒,望了望最前面的录尚书事的四人,道:“你们就没有要说的?”四人出奇地沉默,英奴一叹便看向沈复,“你是兰台的长官,他这么说,沈卿没有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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