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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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荆州刺史府照例在为元会做着准备。

虽然刺史大人已缠绵病榻月余。

榻上许士衡听着外头幕天席地的雨声不断, 苦笑想道,老母已耄耋之年,虽常抱小恙,却从来不难康复, 自己倒还不如那八十岁的母亲。

他是在执行完中枢罢佛之策后, 便一病不起。这一日,感觉似轻了几分,遂强撑于卧榻批阅公文,理一理凤凰五年入冬以来的诸多事宜。就在当日中枢罢佛旨意下达荆楚时,湘州刺史病逝,中枢立刻遣虞凤池接手湘州,这背后意图,许侃看得十分明白, 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手下那几个将领愤愤不平,湘州乃荆楚项背,中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拿虞凤池来牵制荆州而已, 众人不免替许侃不值,刺史大人虽一生忠勤, 保一方平安有余,全靠自己打拼积累而来, 然中枢始终信任不足, 警惕有余。

而江州刺史也已在半年前由顾家顾绣接任, 中枢的煞费苦心,荆州怎能不明?许侃正觉心绪茫茫,长史周密携文书进来,见过礼,小心将东西置放了,先问候一番,方道:“大人,建康那边又出了件事。”

“年节将临,建康也不安生吗?”许侃勉强在侍女的扶持下,欲起身走动,周密见状忙也帮衬一把,为他披上衣裳:“因罢佛的事,一众僧徒竟直接在长干里杀起百姓来,听闻此事还同殿下多有干系,殿下如今,被人唤大乘佛主,也不知是个什么名堂。”许侃猛咳几声,摇了摇头,“中枢向来如此,一事下来,八方掣肘。”他头脑昏昏沉沉,没走几步,只觉胸闷气短,眼目不明,只得回榻上仰面歇息,周密见他如此,不免忧虑,刺史大人虽年逾花甲,却素来体健,从不见害病至此,这一回本以为几日歇息就可痊愈,如今日子不但久了,病情也不见多少起色,周密忧心忡忡地思想了半日,待回神,许侃鼾声渐起,原是又沉沉睡了过去。周密幽幽叹息两声,替许侃掩好被衾,正欲折身退出,忽见一方帕子自许侃袖管滑落,待捡起看了两眼,一滩污血赫然入目,瞧得周密一颗心砰砰直撞,默默放好,转身走了出来。

方行至檐下,见主薄姜弘正收伞打着身上雨水,忙上前悄声道:“大人刚睡去,勿要再扰。”姜弘只得同他一道出来,关切征询:“你看大人今日状况如何?”

周密无声摇首,再抬眼望天,蔼蔼重云就盘旋在刺史府飞檐一角,雨中不知何时夹杂了片片雪花,气候寒透,触目乃完全阴湿世界,不由叹息:“若日头出来,大人兴许能好得快些,也不知这雨雪何时能止。”姜弘亦觉千斤压心,思及大夫那句“倘能挨过冬春之交,大人也就好了。倘不能,便不好说了”更添愁绪,遂问:“将军们今日可来探望了?”话音刚落,就见邵逵、卫宝、皮子休、刘藻四人遥遥往这边赶来。

两人忙一同迎了过去,彼此作揖让礼后,自然是交流起刺史大人病情,这些时日,几人翻来覆去,不过照例是那几句话,年节虽近,因许侃久病不愈之故,刺史府也几无过节的喜庆氛围。姜弘遂提议道:“还请将军们进屋议事。”这几人应下来,找一间屋子,纷纷坐下,姜弘端着热茶斟酌道:“大人此次病情纠缠,大夫的话也不全然是危言耸听,某以为,不管大人如何想,将军们心中当有数,早做打算。”

皮子休性急爆,立刻睁了两眼瞪姜弘:“主薄这是何意?什么叫不管大人如何想,我等打算什么?”卫宝拍了拍他肩头:“听主薄把话说完。”姜弘继续道:“一旦中枢知晓大人病重,或是到时更坏一层,将军们以为中枢当作何布置?某的意思正在未雨绸缪,大人倘安然无事,你我自不必操劳此事,某说句不吉利的话,倘大人生了差池,正是中枢良机,到那时,荆州的局势,怕是多方插手,你我这些人到时又该如何自处?”

周密便将方才所见顺势道出:“我见大人咳了血,不是好兆头,主薄这话,有道理,几位将军不可全无安排。”这四人难免震惊,建康几大世家虽早垂涎荆州多年,然荆楚军根基深厚,许侃领导有方,百姓爱戴,建康欲平白无故插进来,绝非易事,尽管如此,湘州江州的局面却也证实了建康鞭亦够长,几人热议一阵后,姜弘满面凝重:

“徐州的前车之鉴,我等不能再犯。那成去非尽管遥领刺史一职,却不断往徐州安插心腹,前刺史的少公子,又极为信任他,徐州府兵之权,早晚要落到成去非手中,府兵乃捍卫北方门户之本,实力不容小觑。我还听闻,并州当初留了他不少私人,雍凉等地有他二弟,而建康除却他本人,还有个幼弟身在禁军,他那从兄虽因粮仓的案子免了职,可日后若有事,成去非还是得靠自家兄弟,重新任职不过手到擒来。他如今在中枢,显然已是百官忌惮的人物,不过,四姓可不再是钟山政变前的铁板一块,江左从来讲究的是政出多门,成去非欲一家独大,便是四姓也难能容得了他。”

姜弘一番话,已然将成去非视作未来可预见的最大隐忧,众人听他分析地不无道理,纷纷应和起来,唯邵逵并不能十分认同,并州之事,时人皆云成去非不过为增个人声望,以壮权势,倘真如此,他自不必屡屡以身犯险,身先士卒,拼力抗敌,如不慎丢了性命,要那权势又作何用?况且,成去非于江左所行种种,无一不利于国朝,无一不利于百姓,便是许大人亦时时称赞成伯渊乃真人杰,不为门户私计。邵逵的沉思很快被姜弘打断:“邵将军为何独独不语?”邵逵回神道:“主薄既言徐州前车之鉴,江左未必就想不到,四姓若来争荆州,彼此僵持,成去非未必就能全胜,今上断然也不会任由四姓连荆州也夺了,能让大家都满意的,无非还是如同当初许大人出镇的法子。”

旁侧卫宝冷笑两声:“那要看乌衣巷的大公子有没有这份心了,他要是打定主意做权臣,或是更上一层楼,你我还真不得不防,许大人在一天,扬州那帮所谓高门大姓,定不敢轻举妄动,但说句难听的在前,即便日后许大人不在了,扬州也休想拿荆州当软柿子捏。”

四人中最年长的刘藻沉吟接道:“主薄的话,我等可先放心上,现下还没到剑拔弩张的时候,江左向来热衷于内斗,只要中枢不来无事生非,天子照例是我等的天子,朝廷也是我等的朝廷。”

话至如此,几人大略有了方向,一时散了,周密同邵逵走在后头,两人仍小声交谈着,邵逵道:“此事还须探探大人的意思,当初钟山那么大的事,大人尚沉着气到最后一刻,长史以为呢?”周密掂量道:“邵将军说的也有道理,先帝初年,荆州一度同扬州僵持不下,人心惶惶,动荡迭起,直到大人出镇,这十几载间,荆扬才算基本相安无事,皆为大人之功。日后大人百年,荆州能维持此局面,再好不过。”邵逵叹道:“那是因先帝到底知晓,大人乃忠良,没存一分歹心。”

“邵将军曾在并州同那乌衣巷的大公子也算共事一段时日,觉那成去非为人如何?”周密想起这么一茬,遂闲来相问,邵逵看了看前面也正在彼此交谈的几人,低声道:“大人平日里如何夸赞的,那大公子就是什么样子。”周密轻“哦”一声,不想一贯颇为倨傲的邵逵竟对成去非似多有好感,而“生子当如成伯渊”这乃许大人素日感慨,盖因大人几个儿子恰与成去非年龄不相上下,却皆中人之姿,无甚拔萃之处……不过大人亦常作他语“惟愿吾儿愚且鲁”,可见人太聪明了,未必就是美事,周密好一番思想,无奈摇了摇头。

就在荆州一忧许侃之病,二忙应节物事之际,中枢忽下一道旨意:凤凰六年的元会,各州郡长官需亲自至建康朝贺。中枢的考量自是因考课法新行一载,验收乃常理常情。台阁中大尚书一众人亦忙于京官这一年间的升黜迁徙归档,不遑暇食。这却并无碍其余人等时刻度量于僧乱一事的进展,凤凰五年的年节,注定难能过得成天平地。

三司既介入此事,案子便是要走最正当的流程,百官私下早议过天子此次直下中旨,无非为保全殿下声誉,百官自以为参透机关,而刻意忽略僧乱背后极有可能所隐含的曹社之谋,一心欲洞烛其奸的成去非,于百官看来,不过是萧墙之内,愈发显山露水的鹰扬之臣罢了,天子既已表态,何故强硬封驳迫之?至于向来口称三昧的殿下,心底是否还能浪静风恬,外人亦无从探究一二。

然几日过后,三司所呈结果却是“拷治榜掠,无所得谳”,实因事发流血之日,首犯皆毙命于当场,余众因服药之故,尚有难能记忆者,让三司谳治的几人颇觉棘手,不过众多兵械,仍不得不警醒人心,即便僧徒或因罢佛一事不满,遭人怂恿鼓动,然如此数目庞大器械,绝非朝夕可备,必定早有图谋,是单纯僧首存犯上作乱之心,还是另有他人,三司出于此种考量,在上报天子而后,经廷尉监吴冷西建言,仍要从兵器入手再继续谳囚。

夜色深重,吴冷西踏着打更之声匆匆进了成府,却被赵器先领至一室:“大公子正在同前扬州刺史周云冀周大人议事,吴公子稍候。”听赵器有意解释得清楚,吴冷西心中大略猜想到一些内情,周云冀正是故去领军将军周休之子,因丁忧解职去官,扬州刺史一职便由大司徒暂领,天下州郡要职,不出几大世家之手,不过现下即便是四姓之间,此消彼长,亦渐成微妙之态,吴冷西独自饮茶沉思良久,等赵器再次进来传话,方起身整了整衣裳,往橘园方向去了。

第219章

暖阁中置了几盆水仙, 娉婷有致,盈盈照座。吴冷西入室扫及只觉屋内平添几分生机,上前施了礼,成去非照例先问候了师哥穆涯, 才问向正事:“殿下拘在公主府了?”吴冷西答道:“只不允殿下再随意出府, 其余事宜皆按旧例,殿下并没有受半分委屈。”成去非轻吁一声,“是要顾及殿下的身份,她很聪明,死咬此事同她无关,难得殿下也有怕的时候。不过,倘她留在建康,终究是一隐患。”吴冷西一时无话可对, 唯有默默颔首, 殿下既能引出这几千人来,下一回,又能至哪一步, 让人不敢揣测。

成去非起身松动下筋骨, 踱着步子问道:“元会在即,这个案子不能再拖, 器械还是毫无头绪?”吴冷西抬首看了看他:“那器械,是查到些眉目, 只是证据还不足, 今夜前来, 正是为说此事。”

“你往下说吧。”成去非倚窗而立,负起手来。吴冷西便望向他背影道:“上一回东林寺的事情,想必师哥未忘。大和尚神秀本是虞家的大典计,后来我细算了算,正逢钟山一事前夕,大司徒作何用处唯有他自己清楚了。而后来东林寺陆续剃度的僧徒,有许多正是虞家庄园的僮客,且这些人时常离寺,不知所踪,我怀疑,这些人入寺的当口,应是中枢下令土断,清查百官田产奴仆之际,世家为躲避勘检将僮客转移至寺院,待风头过了,自会再招回去。即便这些僧人暂时归家,但整个江左,土无一日不并,地无一日不兼,”他略作停顿,“这话,是老师多年前所言,师哥应该也记得,那些人迟早还是要回到世家的庄园里去,届时,中枢摊派的赋税不变,甚至再添增些,那些未失去土地的百姓,担子也就更重,长此以往,怕最终也不得不依附于世家了。如此循环,府库空虚,黎庶疲乏,税源兵源两缺,症结就在于此了。”

“土断的事情,我同史青议过,要防百姓托身世家,一要减轻赋役,让百姓觉得自己种地更为划算;二则防灾年荒年,百姓贱卖土地,最后不得已转投其下,凤凰三年的土断行的有些仓促了,是我思虑不周,以致无疾而终。”成去非垂下了目光,土断之效,微乎其微,且不知可维系到几时,承认失败并非难事,难的是要如何重振旗鼓,直至成功。

吴冷西却道:“师哥是否还打算二次土断?这一回佛寺稳住了,世家们再欲行此种避实就虚的伎俩,恐怕不易。冷西有些话,虽不当讲,但还是想说给师哥听,并徐两地正是您的根基,再行土断,以强势武力压之,结果自会不同。”

吴冷西说罢眉眼忽浮上一层黯淡:“不过倘真是如此,您便是同中枢为敌了。”成去非则撇下此节不提,默了片刻,只道:“这些事,为时尚早,接着说那批器械的事罢。”吴冷西遂接言道:“此次僧乱,聚众者大都来自建康几大佛寺,不过为首的几人,经查证,正出于东林寺,并不是寻常僧徒,而是班首寺主一类,可见早有筹划,有意放出新佛出世这等妖言惑众,且吹捧殿下为大乘佛主,多为借势罢了。至于器械,审讯多次,僧犯里无一知其来源,器械本就是首领分发,首领一死,确是难以纠查。但下官斗胆设想,江左世家私营盐铁者众矣,这批器械极有可能源自私人冶造,如要细查,探究源头,恐怕需要一段时日。而且,到时查出来,于本案有多大用处,现下也不好估量。”

盐铁皆百姓日常所需,亦关涉府库获利,倘国朝实实在在能控制盐铁,便自可操纵天下轻重之柄,然当下世家占固利源,乃是常态,于国于民两无益,此等痼疾,非一日之积,不从源头解决,不过是挖肉补疮,成去非不禁蹙了蹙眉,倏地想通一事,无论此案结局如何,也许牵涉出国朝其后的隐疾才是至关重要的,也许凤凰五年末发生的这一事,并不是让他一定要寻出个不堪的事实真相来。

然事实依然冷酷,仅此次罢佛而言,倘上下一心,不过数月便可大功告成,立见奇效,本该简单如斯的事情……成去非静静思想有时,冷冷道:“今上的一道中旨,亦有可取之处,昔日汉武霍去病的封狼居胥,便有罪人之功,眼下西北兵源紧张,送过去,是件好事,但送之前,谋逆论死的罪定要给这些人扣死了。”吴冷西愣了愣,很快依言颔首,成去非的意图他向来领悟得不差,脑子里不知怎的跟着冒出“奇货可居”四字来,迟疑了片刻,补问道:“殿下……”成去非抬手敲了两下窗棂,沉着面孔:“禁军新迁的两位将军,亦有让人不可容忍之处,殿下就不要留在京畿再来凑热闹了。三司介入,于她,足以公正。”

这一切,皆乃殿下自毁至万劫不复,他不是没有过施加援手,既已仁至义尽,便再无可回环的余地,殿下最终会知晓,大势已去,自然无力回天。至于吴冷西能查出些什么,坐实些什么,他照例耐心相候,即便此刻动不了某些人,他也相信,总将有个契机,犹如当年钟山拜祭一般,恰如其分,再完满不过,再合宜不过。

世网尘缨,他生就属于这里的,至于他自己将是何结局,成去非从不做多虑,将吴冷西送走后,反倒有几分闲情,在那水仙前驻足了半晌。

直到身后熟悉的一声“大公子”响起,成去非心中竟升起似有若无的轻便,他无须转头,也知来者何人,只淡淡问:“琬宁,你是来探望我的罢?”

琬宁默默走到他面前,柔声道:“我知道大公子有客,方才赵器告诉我客人走了。”她微微红了脸,不请自来,唯恐打扰到他。成去非将右手已伸至她眼前:“你仔细看看。”他总易如反掌一眼勘破自己所想,琬宁如是想,却也当真小心捧在眼前,细细看了,抬首一笑:“我只当冬日里伤口好得慢,原大公子这种事也比人快。”她爱怜地复又看向那只手,垂眸道:“大公子早不疼了罢?”成去非一笑:“是,你打算这样捧一夜么?”琬宁羞窘,忙轻轻放下,顾盼时也瞧见了那几盆水仙,不禁赞道:“大公子这凌波仙子养得很精神。”

“静斋昨日送来的,我匀给你两盆可好?”

琬宁虽觉一阵惊喜,想了片刻,启口道:“夺人所爱,于心不安,我想看,来这里看几眼便是。”成去非道:“不过几盆花,我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你女儿家总喜爱这些的,等开春,定会为你多置办些花草,冬日里无非腊梅水仙,寻不出更多的花样,我说给你,你且要了就是。”

既说到这份上,琬宁不再推辞,一脉欢喜的模样,成去非打量她两眼,冷嗤道:“两盆花便愉悦成这个样子,倘是给你开出片花圃来,岂不是要忘乎所以了?”琬宁心里只道因是大公子您送的才这般欢喜啊,嘴上却什么也未说,抿唇角一笑,见他案几上有些纷乱,试探道:“我给大公子收拾罢?”成去非斜睨一眼,径自往榻上躺了,摆手道:“莫要管那些,你来给我捶捶身子。”他面上略微带着些疲惫,语气也淡漠得很,琬宁走了过去,跪伏于他身侧,见他缓缓阖了双目,那双冷静无波眸子里的闪烁情绪,她便再也寻不到半点,遂只是安安静静替他轻捶着双腿。不知过了多久,她手腕渐渐乏力,也不听他作声,以为是睡了,便迟疑低唤了一声“大公子?”成去非果然没有应声,琬宁抬眸定定注视了他半晌,心底忽微觉酸楚:他定是累了,眉尺间似还不曾舒展开,他的面容即便在睡梦中也依然紧绷,越发凸显那薄唇狠且寡。琬宁移了移麻了半边的身子,悄悄捧起那只右手来,爱惜地轻抚着,随之置于唇底落下一吻,仍觉不够,便让它紧紧贴着自己的面颊,恍恍惚惚望向那临窗的水仙。

她什么也未去想,只觉此刻静到极处,便也好到极处,为何静极便好极,分明又说不出缘由。明日在何方,春日在何方,都不打紧,她就愿意这般碌碌置身于此,冬日的夜风呼啸酷烈,天上的星子冷寂寒冽,也无关系,这里温暖甚于漫漫春光。

“你做什么?你这样,我没办法睡的。”成去非本昏沉迷蒙,却隐约察觉不便,半睁了眼,就看见琬宁正捧了他那手发呆,心底只叹句“痴人”。他确是真的疲乏,过度劳累的头脑同过度劳累的身躯,已维系不住惯有的冷静清醒,反倒生出几分近似醉酒的悬空感,尽管他几乎未曾醉过。琬宁早窘迫地丢了那手,羞赧起身道:“大公子要睡在这里么?”成去非懒得理会,低声吩咐了句:“你去给我抱床被子来。”琬宁本想再劝,见他将头偏向了一侧,忙折身把被子取过来替他盖上,正犹豫着是否离开,却听成去非瓮声又道了句:“子时三刻左右喊我,我还有事未做完。”琬宁轻轻应了声,便坐到他身侧,成去非忽默默伸出手来,将她勾至怀中,揽在了胸前,喃喃道:“罢了,你我姑且先这样歇息着……”他的手慢慢松开,琬宁静静伏在他怀内,匀净的心跳同匀净的呼吸声一同送至她耳畔间,绵绵不断。凛凛岁云暮,凉风率已厉,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她独独只需在他温暖的胸膛前柔声低喃:“我会替大公子守着时辰,我会陪着大公子……”伊人的嘴角最终重新缓缓绽出一缕微笑来,此心抱区区,如是而已。

第220章

凤凰五年小年当日, 关于腊月初三僧乱一事的旨意再次在朝言明:建康僧徒谋逆,凶恶悖乱,残害百姓,死有余辜。幸而无成, 首犯既已伏诛, 从犯清醒者十六人依律凌迟处死,剉尸枭首,示众尽法。各该族属,不限籍之同异,逐一查出,交付廷尉,依律处决,财产抄没交官。余者罪减一等, 以充并州。公主明芷包庇罪犯, 卷涉谋逆,褫夺一切封爵,免为庶人, 流放岭南。

比之上一次天子所下中旨, 定罪不可谓不重,然其中可玩味处颇多, 国朝罕见动用如此重典,所期实效, 不过示众尽法, 但余者所去方向, 不能不让人腹诽一番。至于殿下惨加三木,流放蛮荒,抑不能昂首舒吭一鸣,于国朝百年历史,对宗室的惩处,仅亚于当初钟山大将军罪责,自让人心惊。即便如此,最值得玩味处,仍在于乌衣巷大公子,此案背后有无来自于大公子或重或轻的施压,无人知晓。一切的一切,似尘埃落定,只待年节之喜庆来冲淡此案之阴霾。

公主府内虽无败相,然一众属官家奴已自知眼下不但是凤凰五年的尽头,亦是整座公主府的尽头,是以人人口中不说,面上的颓丧却不可掩藏。尤其那众属官,恨不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殿下所行向来乖僻,无人能劝,这是属官的身不由己;如今天子的旨意,亦无人敢拒,这是人臣的葵藿之心,不过大约无妄之灾无外乎于此,历朝历代,但凡公主安分守己,这一生大可过得水静无波,富贵无虞,但无奈人心无尽,再言无用,众人自殿下被拘以来,便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二十三暮色微显,有人进来相告:

“殿下,敕使传旨来了。”

芳寒闻言,手底兀自颤个不住,忍着战栗,将明芷从蒲团扶起跪下,自己在一旁也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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