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1 / 2)
“减掉哪一样,不减哪一样,这也需从长计议。”
石启却斩钉截铁驳道:“事情便毁在这从长计议上,举棋不定,瞻前顾后,不了了之,中枢有多少事就是这么没了下文的?”
这人不意石启出口的话如此硬邦邦直膈人,却还是不急不躁,笑问道:“那石尹不妨说说,租调可减免哪些?”
石启也不敷衍,认真想了想,看向成去非:“依下官看,只留户税地税最佳,既然世家隐匿人口严重,那就不以丁身为本。”
“原顾仆射早提过计赀而税替下计丁而税,但践行不力,负担仍在普通贫贱百姓身上。”李祜指了指那一沓沓账簿说道,石启脑中一转,随即问道:“之前便是顾仆射负责清查家赀一事吧?”他哼哼一笑,顾曙断不会轻易得罪世家,这其间隐情不用探究也猜得出,顾仆射这个人果真玲珑,果真深谙笼络之道,一面糊弄着大司马,一面巧得着人心,石启显然将李祜问住,李祜则暗暗觑了一眼成去非,并不想再引顾曙的话头,遂清清嗓音道:“其实除却百姓这些捐税可减,市税向来繁苦,也可优量减降。”
“当务之急,是把三吴地区的赋税先缓收一年,吴郡流民作乱的事府衙虽大体压了下去,尚有余波不断。”虞景兴忽提将此事,众曹主事听言纷表赞同,李祜叹道:“岂是一年之事,吴郡已将凤凰九年的赋税……”一语未了,心中猛地想到此一事正是顾曙所致,一时懊悔自己怎么又要引到上面去,徒增大司马不痛快罢了。
众人也自能体会,气氛有一瞬的尴尬,成去非这方道:“凤凰五年并州一役,这其间少不了官府强行征发民力民赀诸类事件,再到凤凰六年洪涝瘟疫,百姓可谓苦不堪言,宽租省调,与民休息,迫在眉睫,不管赋税徭役最终要如何调整,当下,我已请旨将凤凰七年前江左各郡县百姓所欠府衙的逮租宿债,一体废免,新的赋役征收法,自凤凰七年夏算起,尤为贫困的郡县,夏秋两税合并一税推迟入库也未尝不可,至于那些穷独不能存者,当给其长赈,方才李祜的话颇有道理,此事当与土断并行。”
诸曹一怔,大司马好大手笔,听得底下人人暗自嗟叹,虞景兴遂接口道:“计赀而税还是当保留,量力以课税,于百姓再公正不过,只是再查赀财时,要费些功夫。”他略略一看石启,笑道,“石尹所提只留户税地税,固然去繁就简,但真按户收税,只怕十户能并到一户去,生出的是另一层麻烦。”
一番话说的石启顿时对虞景兴刮目相看,不禁赞道:“长史虽贵介出身,倒对这些事摸排得清楚。”
“大司马,下官以为,田租户调可在原有上降低些,直接省去绝无可能,至多灾年丰年再灵活调度,关键在于严禁府衙借着官威,多出许多莫名杂税,及各样劳役,这才是百姓重担来源。”居末位一直静静聆听他人发论的农事郎张子衡终缓缓启口,众人皆点头称是,左右交头接耳攀议起来。
兴兴头头热议半晌,成去非便收尾定了调子:“先各回值房拟文,我再上一道公折,务必于近日内就将公文传至各州郡府衙。”
众人闻言窸窸窣窣起身,纷纷施礼退了出去,唯独剩那农事郎张子衡却迟迟不动,只垂首立在原地。
第260章
春分刚过, 大司马府中几株海棠正开着莹莹的花,从窗子望去,宛若春云,由萋萋吐绿的翠叶相托, 和风一过, 间或掉落几片,陈在绿茵上,委实可惜,也委实相衬。成去非起身在窗前伫立,心头忽就掠过一瞬的怅然,他背对着张子衡,只淡淡问:
“你还有事要禀?”
张子衡看不见主官的神情,便盯着他背影答话:“下官还有番不当讲的话, 大司马不喜拐弯抹角, 下官就直说了。江左世家林立,不仅广占山泽,四处开辟庄园别墅, 且无须缴纳租税, 我朝百姓不但要供养中枢,更要供养私人, 大司马可曾想过,将世家也纳至课税之中?”
一旁赵器正为成去非撇去头泡的茶水, 准备再度注水, 听这新来的农事郎毫不避讳直言至此, 不由皱眉侧首,恰见此人目光平视,多无敬畏之态,心下更是不悦。
这人的事情,他是听步芳讲过一二的。那日刚进公府,就见步芳身后跟着一人,看上去面生,却也着了一身官服,他随意向步芳问了两句,方知这人品阶不大,却十分机敏,深谙宦情民意,台阁中禀一次事便让大公子记下了他,想必也有一方之才,但这人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亮,时而泄出几分道不清辨不明的神气,赵器第一回见便无甚好感,不知是否乃己之偏见,他人并无这样的观感。赵器不想也不便留于此间听话,思忖着后院还有两株香椿,前几日看模样似欲抽新,眼下风和日暄,大可采来和面作香椿小饼,焯水作香椿豆腐,大公子素爱清淡,如此甚佳……赵器既动了这样的心思,索性抬脚走人。
成去非只看着院子里的花架,良久方开口:“这件事你太过想当然了。”
张子衡眼波动了一动,在成去非转身的刹那,垂下目光声音终未见分毫窘迫:“是下官考虑不周。”说着自袖管取出一物,稍稍移步递了过去,“下官想请大司马看一样东西。”
纸笺展开,不过一篇写庄园的山水小赋,成去非执于掌下,眉眼间始终不曾现一丝相,张子衡待他阅毕,补充道:“京畿近日正流传此赋,多云梓泽别馆可谓天下第一园。下官僭越,想着这些却不归采风的御史管,但坊间热议,还是拿来给大司马过目为好。”
显然是誊抄的一份,却也标注了出处,成去非瞥了一眼那熟悉的人名,未置可否,赋中铺陈并不是虚言,他心底也明白无疑,终抬眼看了看张子衡,这半日里看似禀了两样不相干的事情,实则周全在一处,成去非也不点破,只道:
“你有心,这件事我知道了,先下去看看你那主官可有事布置。”
张子衡本也未设想大司马有任何答复,听他如此言语,知趣地应声而去。
窗外晴光无限,弄影的帘波摇漾几许,成去非半面容颜也被春光映得生辉,手底文章摘艳薰香,他对此虽从无多少意兴,却还是又上下通读了一遍。
农事郎张子衡在得了主官步芳的授意下外出公干,走下阶来,忍不棕首仰望:公府规格平平,却依然可谓危楼高百尺,高处不胜寒,然而也正因如此,这府邸的主人,似乎一伸手便能上天摘下星辰,该是何等快意。
如海的春光之下,眼前不过虚幻,他自身那一处仍旧不过穷巷白屋,寒门寒士,张子衡微微扯了扯嘴角,口中反复吟起友人所作“世胄居高位,英俊沉下僚”步步远去了。
赵器正刚从成府折回,带来善作面食的庖厨,方下马便见那张子衡口中念念有词过去,听不清个所以然,遂提步进府,见着成去非,略将家中事回了几句,无外乎贺娘子如何二夫人如何桃符如何,言说间,一阵风入,吹得案几上物什掉落,赵器忙俯身拾掇,赫然见一篇文章上落着沈崧的名,再定睛一看,瞧出些眉目,起身疑道:
“大公子表兄的字和以往看似不太一样了。”
这时候恰逢婢子端食盘进来,因成去非每日公务缠身,不到用膳的时辰,也由人送垫腹的吃食,赵器搭眼一看不过小半碗白米饭上卧了几条鱼干,连碗汤也未备,如此寒酸,真不知主家是如何下咽的,赵器虽不是第一回见,看成去非提箸坦然用了,实在憋不住道:“小人不得不劝大公子一句,大公子上有天子重托,下有黎庶仰赖,饮食上当留心,倘是虞公子在,还能得一句劝,小人说话没分……”赵器自觉失言,忙掩口不提,换言道,“大公子一日三餐费用皆是从自己薪俸所扣,既是花自己的钱了,略微置办像样些,不为别的,只当保养身体也是应该的。”
成去非不知他几时变得这般啰嗦似妇人,并未理睬,只道:“那不是我家兄长的字,方才张子衡呈上来的,说近日建康城里,此赋流传甚广,你可听说这事了?”
主家既不搭理自己这一茬,赵器无奈重新取来看了看,方答道:“小人也听说了,这处庄园正是在钟山附近置办,自开春以来,东风解冻,京畿四处破土动工的园子不在少数,小人前一阵出去办事,见那大尚书的新别馆都已差不多落成,正苦心寻觅佳名,温家的还在择地……”话未说完,赵器留意到成去非已放慢咀嚼,搁了碗筷,自己也想起一事来,小心问道:
“那农事郎给您看这个做什么?”说着似是明白了什么,犹疑片刻,还是未说出口,眼前人影一晃,原是成去非起身往屏风后去了,话音便从那具山水绣屏处传来:
“备马,看看那些园子去。”
大公子话风转得有些莫名,赵器便也莫名随之点头应是,忙出来备马。
过了游廊,往马厩方向来,赵器一头迎上正风风火火奔来的步芳,想起方才那一事,等两人近身打了照面,赵器便笑道:“步主事手下人才济济啊!”
步芳本是要给主薄送汇总公文,听赵器平白冒出这么一句,不禁驻足笑问道:“这是何意?”赵器见四下无人,遂将步芳往旁侧引了引,边走边道:“你手下那个农事郎,就是那位张子衡,你觉得如何?”
“我当你要说谁,原是他,很是练达,无事就翻档案邸报来看,底下民情摸得也透,怎么,这人……”步芳不知他话中到底藏了什么意思,征询望着赵器,赵器哼哼一声:“果真练达,果真察见渊鱼,你可知他劝大司马什么?他劝大司马,尔等世家也得纳税!”步芳一惊,怔怔道:“他倒也真有胆说,我是比不上,怕只有跟那石子先有的一比……”
因二人极为相熟,赵器便直言道:“步兰石此言有误,你步兰石忠信乐易,是廉吏,也是能吏。他石子先为人粗野狠辣,有的是铁腕,是悍吏,也是能吏,不过你二人不会投其所好,不会揣摩着大司马喜好听什么,喜好看到什么,做不来那步步试探。”
步芳听得如坠雾中,一时哑口,讷讷问道:“你这意思是,张子衡是这样的人?我怎没看出……”
两人不觉已行至马厩,赵器一面装着马鞍,一面道:“你可知方才他给了大司马一样什么东西?”赵器顺势摸了把马耳,亲昵地拍了它两下,那马却别过头去,挡住他这番好意,赵器笑了两声,话锋也如主家一样转得莫名其妙,“燕山雪认得吧?跟着大司马出生入死的,这马性子又烈又恋人,可一旦驯服,自是忠贞不二,知恩图报,我来牵它,它都是给了我面子才跟我走,因它清楚这是要到大司马那里去的。”赵器手底挽了挽缰绳,燕山雪果然踏步出来,“人也是一样的,张子衡拿会稽沈公子近日流传的一篇赋文给了大司马,里头所写,倒也不出奇,就是夸他自己那园子的,别人看了什么也不会多想,可大司马这就要出去看园子,步兰石,你说,这张子衡是不是投其所好?他一早算准了大司马看到这样的文章,是要作他想的,为何方才你们都在他不拿出来,偏要单单留下说那样的话,又呈这么一样文章?”
到底是大司马身边心腹,赵器的聪明就在于此,他至今在大司马手中也未得一官半职,可谓公府局外人,却无碍他识人知事,步兰石经他这半日指点,总算窥见门径,却也只是叹道:
“张子衡这人精明能干,却沉沦下僚多年,如今得了机会,想往上攀缘,也是人之常情,你有所不知,他家中我偶然间路过一回,确是贫寒得不像样子,存些机巧心思未必是坏事,常人就是想投大司马的好,也寻不着道啊!”
赵器望着他笑了一笑:“步兰石是菩萨心肠,什么事都肯设身处地为他人开脱,我也不过一说,只是这样的人,倘我是公府属官,是不愿深交的。”步芳沉默一瞬,答道:“大司马看重的正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他只要愿尽心尽力佐助主官,为民谋福祉,便是有些手段,无碍大局,也随他吧。”
等赵器牵了马出府,见成去非早换了身窄袖乌衣立于阶下,赶紧将一柄错金马鞭递到他伸出的右手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一声骄嘶,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两人纵马的方向是朝京畿周边来的,绕过主城区,待行至一片视野开阔高地,赵器勒停了马,原地踱步道:“大公子,您往东南看。”成去非顺他手指方向望过去:钟山脚下果起了一片别馆,茂林药圃,鱼池水碓,莫不毕备。一众别馆分散几处,其中一处庭前热闹,宾客来往不断,成去非脑中顿时记起赋中“昼夜游宴”之语,凝神四下打量许久,眼前一幕,似曾相识,他很快记起凤凰元年,他来田郊考察农事,遇一老者,攀谈间亦涉及诸类事件,遂安排赵器道:
“这处以往应是田地才对,你过去向那些木匠打听打听,问问是怎么回事。”
赵器一紧缰绳,就势直下,到了未完工的一处别馆前,拦下一人问话,那人却只忙于做工,懒得应话,敷衍一句“不知”甩膀子走人,赵器只得找到一看样面善的长者,不料对方手艺虽好,却已是耳背至极,赵器嗓尖冒烟,对方仍充耳不闻,赵器无法,四下睃巡时,忽瞥见一熟悉身影,疾步奔了过去,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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