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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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昭宗没有食言,南下勤王的河东将领们几乎都得到了封赏。李克用被赐忠贞平难功臣,进封晋王。李存勖小小年纪,也被授检校司空、隰州刺史。更重要的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曾经当面赞扬这个少年:“此子可亚其父!”李克用,威震中原,独霸河东,是何等枭雄。如今他的儿子年方十一,竟然横空出世,号称将可亚其父!

“李亚子”,少年李存勖从此有了这个响亮的名头。

但声名鹊起的李存勖却发现,自他回到太原,似乎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李克用麾下的十多个养子,从前都把李存勖看做李家宝贝,掌上明珠,闲暇时会带他出去骑马射箭、打猎玩耍,亲密无间,好不快乐。但现在,李存勖发现,这些人看自己的眼光不一样了,怜爱没有了,有的是疑虑,不快,甚至是嫉妒。他们开始悄悄地躲着李存勖,甚至看到他时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低声密语。

这些养子里面,态度变化最明显的是李存信。此战之后,李存信也因为作战有功,被封为检校司空,领郴州刺史。但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在他看来,南下勤王之战,自己担任先锋,出生入死,立下头功,这点封赏理所应当。但小小的李存勖,不就是跟着老爸在战场上走了一圈,然后跑到长安到皇帝面前露了个脸,竟然就得到和自己同样的封赏。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同列刺史,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思来想去,李存信决定在李克用的养子中寻找同盟,对付这个急速升起的未来之星。他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李嗣源。李嗣源原是雁门一名武将之后,因骁勇善战被李克用看上,选为侍卫,不久又收为养子。李嗣源只比李克用小十岁,自云州起兵便追随李克用左右,智勇双全,战功累累。在李克用的诸多养子中,他年纪最大,威望也最高。这次南下勤王,李嗣源留守太原,寸功未得,在李存信看来,他肯定也会对李存勖之事耿耿于怀。

“存勖年纪虽小,但弓马娴熟,又熟读兵书,实在不易。比我等当年强多了。父王这样做,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听完李存信发的一通牢骚,李嗣源不动声色,抬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淡淡地说。

李存信吃了软钉子,悻悻而去。

李存信对李存勖的急速上位颇为不满,而李存勖对这个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南下勤王之后,李存勖有了朝廷敕封的官职,在各部行走更加理所应当,混在军中的时间越来越多。巡查了一番河东军队之后,李存勖急不可耐地找到父亲报告心得。

“父亲,近日我到军中行走颇多,见到我军诸多问题,不得不跟父亲禀告。”

“哦?”李克用惊喜不已,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了得,在军中没多长时间,都已经能看出问题来了。

“有何问题?说来听听?”

“我军士兵个个彪悍勇武,骑马射箭更是长项。但有一条,却不如朱全忠军。”

“不如朱全忠?”一听这话,李克用那只独眼顿时瞪得比牛眼还大,“哪一条?”

“我虽然没见过汴州军队,但常听其他将领说,朱全忠的部队军纪严明,管束极严,一旦违反军规,不论职位高低,功劳大小,格杀勿论。而观我军将士,个个自以为是,疏于管束。士兵们因此有恃无恐,无视军纪,无事生非。他们常常仗着自己在军中当兵,跑到城中酗酒赌博,掠夺抢劫。我到城中行走,几乎每日都可见到在集市上为非作歹的士兵。长此以往,我军怎能迎敌打仗?所以我说,这一条不如朱全忠的军队。”

李克用听完,默然不语。

“诸多部众中,我看李存信部尤为突出,自以为破贼迎驾,功劳最大,对部下最为纵容。我觉得父亲不能坐视不管。”

“哈哈哈,我儿能看到这些,实在让我惊讶,让我惊讶!”李克用站起来,拍拍李存勖的肩头。“你先回去吧,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在李克用看来,他能在强敌环伺之下杀出一片天地,站稳河东,觊觎中原,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对忠诚勇武之人,动辄便收为养子,对勇猛杀敌的士兵,更是优待有加。沙陀部落,原本就草莽出生,不知礼教,抢点财物,沾点女色,在他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能打胜仗,让他们寻欢作乐一下又有何妨?不过,李存勖的这番话却让他看到了儿子和其他河东将领不同的一面。李存信、李嗣昭这些人是断然说不出这话的,所以他们只能为将,而李存勖则有王者之风。假以时日,这个孩子必成大器。

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李存勖说这些话不久,李存信就给了李克用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乾宁三年(896年),朱温大举出兵山东,攻打盘踞兖、郓二州的朱瑾、朱瑄兄弟。两兄弟抵挡不住,只好向李克用求救。只要有机会收拾朱温的事,李克用都会掺和。他当即派遣李存信从魏州借道而出,联合朱氏兄弟对抗汴州大军。两军合势,以逸待劳,形势原本大好。可惜,李存信的士兵们老毛病又犯了。晋军士兵跑到富庶丰饶的魏博,顿时两眼放光,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大肆劫掠,恨不得扫地三尺。

这些年,魏博地处幽州、河东、汴州几大势力的夹击之下处境艰难,只求自保。但魏博的天雄军乃天下精兵,个个骁勇善战,性情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等欺辱。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得知河东人如此放肆,顿时怒火中烧。偏巧朱温派来密使,想要离间魏博与河东两家,罗弘信顺水推舟,答应与朱温结盟,共抗河东。

形势瞬间逆转,天雄军与汴州军里应外合,突袭晋军。李存信措手不及,大败溃退,损兵折将。

魏州、博州是河北要地,关系到河东侧翼的安全。李克用听到兵败的消息,又惊又怒,亲率大军进攻魏博。面对气势汹汹的李克用,朱温却毫不手软,索性暂停对兖州的攻势,派出大将葛从周、氏叔琮迎战。洹水一战,晋军大败,李存信部全军覆没,连随军出征的李克用的小儿子李落落也惨遭擒杀。此战之后,魏、博之地悉数纳入朱温囊中。

李克用勃然大怒,一封长信,把李存信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传出风声,要把他军法从事。李存信魂飞魄散,急忙跑到李克用面前请罪,把头都磕得鲜血淋漓,这才逃得一死。自此以后,李存信锐气全无,经常称病不出,李克用干脆把他的兵权交给了忠诚老实的李嗣昭。李存信与其他养子争斗十余年,最终惨淡收场。

看着李存信悔恨交加的样子,李克用突然想起了李存勖当时对他的劝谏。居安思危,眼光敏锐,能于微末处看到大势,李存勖小小年纪,头脑与见识已超常人。

从此,李克用更加珍视李存勖,不论大小战役,只要亲征,必然将其带在身边。

但在李存勖心里,却始终有放不下的东西。诗词歌赋,戏曲音律,依然让他深深着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些东西。但令人沮丧的是,这一切却因为父亲的关系,不得不痛苦地压抑在心里。空闲之余,他也会悄悄走到戏台前驻足远望,或是在厚厚的兵书下抽出他珍藏的诗歌词赋忘情默读。他觉得,这时候的他才是最快乐的。少年成名,驰骋沙场,官拜刺史,确也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名声与荣耀,带给他的似乎更多是沉甸甸的负担,而不是快乐。逍遥快意,忘情于诗词歌赋,什么时候,他才能过这样的生活?

倒是李嗣昭,虽然一介武夫,却喜声乐,两人常在一起高谈阔论,好不快活。不过李嗣昭很快发现,李存勖年纪轻轻,声乐之精通却远在他之上,诗词更是小有造诣。李嗣昭惊叹之余,对李存勖更是刮目相看。

而真正知道这一切的或许只有他的母亲——曹夫人。她很清楚,李存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不是普通百姓,不是一般官宦,他是晋王李克用的儿子,是诸多军阀又恨又怕的河东枭雄的儿子。这个家族需要李存勖去继承父亲的衣钵。命运牢牢地栓住了李存勖,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反抗,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的权力和刀弓,沿着李克用的那条路走下去。“不求他能扫平宇内,荡平诸藩,只要他能维持这个家族的平安就是最大的成功。”曹夫人常常这样想。

但另一方面,她深深地知道,她儿子喜欢的是什么,渴望的是什么。或长歌当哭,或快意山林,流连于诗词歌赋,不为天下事烦忧,不被名利羁绊,就像当年的诗仙李白那样地生活。但可能吗?如果那样,李克用百年之后,强敌环伺之下,这个庞大家族的命运又当如何?她只能做到,至少李存勖难得的休闲之余,能够做一做他喜欢的事情。看到儿子由衷的快乐,哪怕只有片刻,她也觉得心里安宁。而即使只是这样,她也不能让外人觉察出来。正如刘夫人所言,王府之内,人心莫测,决不能让人抓到把柄,说自己的儿子沉溺于音色。

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每逢李存勖征战归来,她都会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去召唤儿子,让他陪母亲看戏听曲。如此,在外人看来,李存勖是在尽孝道;而她,则让自己的儿子满足了那小小乐趣,获得片刻的快乐。岂不是两全其美。

奉命去召唤李存勖的侍女叫刘玉娘,来到曹夫人身边的时间并不长。她原是魏州人,母亲早亡,从小便跟着父亲流落江湖,在市井中拍鼓卖唱为生。不久,朱温进攻兖州,晋军为对抗汴军,借道魏州。军纪涣散的晋军在魏州大肆劫掠,容貌娇美的刘玉娘竟在大街之上被晋军将领掳走。

晋军将领见小姑娘尚未成年,做小老婆显然不成,但放了又觉可惜,干脆把她献到晋王府,希望能讨个好彩头。李克用看这小丫头容貌艳丽,又颇乖巧,于是送到曹夫人身边做了贴身丫鬟。阴差阳错间,这个出生河北的落魄少女,竟然落脚在千里之外的太原,成了晋王夫人的侍女。

刘玉娘迈着金莲小足,扭动着细小的腰肢,款款走到了李存勖的门前。“李将军,夫人请您前去戏台陪她听曲儿。”女声娇媚,如新莺初啼。

李存勖抬头看去,只见这少女面若桃花,腰似春柳,年纪不大,却已有几分风情,不禁多看了几眼。李存勖那双浓眉大眼这一看,顿令刘玉娘心头发颤。李存勖也不答话,昂首起身,大步向戏园走去。刘玉娘温顺地跟在这个英姿勃发的男人身后,心潮起伏。

台上排演的是《柳毅传》。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这台戏,情节曲折,唱辞华丽,充满了幻想与传奇。台上背景山石嶙峋,彤云低沉,扮演柳毅的伶人仰面唱道:“赴秋闱,下第归,中心惆怅,叹仕途,难容我,落拓疏狂……”李存勖听得心神荡漾,流连忘返。

“原来他贵为晋王公子,朝中大将,却是一个喜欢听曲儿的人。”刘玉娘站在曹夫人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存勖。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疯狂的想法忽然浮上脑海。

河东未来的统帅正坐在母亲身边,完全沉浸在台上的表演中,他身后是一个妙龄女子热切而充满欲望的双眼。这个场景就像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画面。很多年之后,当李存勖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之时,一切让人迷惑的事都有了合理的注脚。

7物极必反,恶极而亡

李存勖的成长让李克用欣喜不已,但河东的局势却越发让他忧心忡忡。自李存信兵败魏博以来,李克用发现自己正陷入越来越大的麻烦之中。

乾宁四年(897年),风头正劲的朱温再度发兵,大举进攻兖州,朱瑄、朱瑾兄弟在屡遭重创之下濒临绝境。眼见山东要被朱温夺走,李克用急火攻心,准备再度派兵支援朱氏兄弟。但有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李克用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向盘踞幽州的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借兵,共击朱温。

在李克用看来,让刘仁恭为自己出点力完全是理所应当。当年此人在幽州发动兵变,企图推翻自己的顶头上司,结果惨遭失败,亡命河东。李克用不仅待之甚厚,还出兵帮助他夺取幽州,当上了卢龙节度使。李克用对刘仁恭可谓有再造之恩。没想到使者到了幽州,却遭到刘仁恭各种刁难,还找出万般理由搪塞,总之一个意思:想要我出兵助拳,没门!急火攻心的李克用一口气派出十多个使者,刘仁恭干脆闭门不见。

李克用怒了,写了一封长信,大骂刘仁恭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还威胁要刀兵相向。没想到刘仁恭更绝,索性把正在幽州出使的河东官吏、使者统统抓了起来,还派人到处离间、引诱河东将领,公开挖李克用的墙角。暴怒之下,李克用连山东也不管了,起大军亲征幽州。双方在安塞爆发大战,仓促出兵的李克用中伏大败,丧师过半。

李克用刚刚兵败而回,太原城中便得到消息,朱温已攻破兖州、郓州,斩杀朱瑄,尽得山东之地。朱温势力顿时遍布黄淮,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原霸主。李克用逐鹿中原已然梦碎。

又过了一年,朱温大举进攻与河东结盟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横扫襄汉。李克用派出大将周德威南下救援,在青山口遭到汴州军痛击,丧师万人。春风得意的朱温又派大将葛从周向河北进攻,五天之内,连下三州。就在李克用被朱温的组合拳打得鼻青脸肿之际,肘腋又生变故。早对李克用不满的李罕之趁潞州守将去世之际,出兵袭取潞州,叛变投靠朱温。潞州是河东大门,此地一失,汴州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太原。气急败坏的李克用急忙派出养子李嗣昭以重兵征讨,总算把潞州城抢了回来。但从此河东大门之外屡屡有梁军叩关。

光化二年(公元899年),得势不饶人的朱温继续对河东发动攻势,麾下大将葛从周、氏叔琮先后与晋军在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潞州(今山西长治市)一带交手,互有胜负。战火距离太原越来越近。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长安发生宫廷政变,刘季述为首的宦官集团幽禁了人见人欺的唐昭宗,胁迫太子登基。朱温乘机强势介入朝廷事务,指使宰相崔胤斩杀刘季述等人,解救唐昭宗复位。因为救驾有功,朱温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粱王,实现了和李克用在名义上的平起平坐。

形势仍在向有利于朱温的方向发展。天复元年(公元901年),朱温在南北两线同时取得辉煌战果。先是派大将张存敬北进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大破幽州军,横扫河北平原。接着又乘河中内乱,把河中夺走,彻底切断了河东与关中的联系。至此,梁晋争霸,李克用处处受制,已完全处于守势,只能龟缩在河东一隅之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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