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44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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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颜幼卿摇头,“我只是想先躲一躲。我一个人,总有办法躲过搜查。待风头过去,再设法联系你,或者去南边汇合。我从来没想一个人偷跑。”

“嗯,我明白。也许你孤身一人,确乎更容易躲过搜查。又或者运气不错,终能寻得时机与我联络。甚至我们能分头出城,在南边重新汇合。这些,皆不无可能。只是……”安裕容将颜幼卿重新拥抱住,彼此正视,“幼卿,我所不愿者,唯离别而已矣。”

颜幼卿听明白最后一句,心头巨震。仿佛春雷在耳边炸响,比以往峻轩兄说过的任何一句亲昵言语都更叫人心神激荡。他听见对方幽幽叹气,低低倾诉:“这世道离别何其容易,重逢何其侥幸,相聚又何其艰难。我经历过许多离别,多数已成永诀。也曾有过偶尔重逢。其中最幸运的一次,是在海津重逢了你。相聚时光,转瞬即逝,总觉太过匆匆,时刻担心不能长久。幼卿,你知不知道,那日你说,峻轩兄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我有多么高兴。平生乐事,莫过于此”

颜幼卿怔怔仰头,望着安裕容,听见他嘴里说着高兴,表情却分明一片悲伤。他想要安慰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里有句话,一直没告诉你。那便是:幼卿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既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你许我生死相随,我报你朝夕相守,不过如是而已。因此今天你留下一个暗记,人却不见了,我哪里是生气,我其实是害怕呐。害怕世事难料,旦夕变幻,害怕聚散无常,孤独无依。幼卿,你明不明白?”

颜幼卿直瞪瞪望住他,好似全明白了,又好似还有些糊涂:原来自己许了峻轩兄生死相随么?既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峻轩兄是在说他和我么?所以峻轩兄不是逗自己,不是闹着玩,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浅尝辄止……他想每日与我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没我陪伴,他会难过,会伤心,会孤独,会害怕……

仿佛风吹云散,月上中天,那一点糊涂犹疑彻底消融,只余心间一片明澈。

“我、我明白的。以前不太明白,现在,现在都明白了。峻轩兄,你不放心的话,我、我起个誓罢!”颜幼卿略带慌张,急于表白,然而那什么“生死相随”“朝夕相守”到底羞于出口,只斩钉截铁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从今往后,峻轩兄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峻轩兄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福祸同当,甘苦与共,唔……”

后面的话,被峻轩兄堵在唇间,再不得出口。

安裕容坐在桌前,双肘支于桌面,笑盈盈瞅着对面之人埋头苦吃。

颜幼卿将自己盘子吃尽,顺手拉过对面盘子,把剩下的食物一并打扫干净。腹中饥饿感消失,正觉口渴,一碗汤适时送至手边。抬头对上峻轩兄满面笑容,想起那个时候叫他亲得昏头昏脑,竟是被腹中如鼓饥鸣唤醒,当真无地自容至极。只是他先头好端端一顿饭没吃进去两口,确乎饿得很了,索性不去想其他,抄起桌上摆着的唯一一副餐具,大块煎肉横切几刀,囫囵吞下肚去。这时回过神来,羞恼之意更甚。接过那碗汤,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安裕容知道他一贯食量,倒不怕他撑着,只担心吃太快胃里难受。中间说了句“慢点儿”,反而把人吓得愈发狼吞虎咽,无奈住嘴。心想这后返劲儿的别扭难为情只怕一时半会下不去,虽危机未除,然心头畅美,收拾了盘碗,微笑道:“我去见公使大人,你就在屋里歇息。书架上的书若有兴趣,取下来看无妨。”说罢,带上门走出去。

颜幼卿慌慌张张回答:“哦,好,好的。”

待屋里只剩下独自一人,忽然有几分茫然失措。呆坐片刻,受习惯驱使,起身查看房间陈设布置。这套间外室一头放了餐桌餐椅,另一头布置了书架书桌。书桌侧面有张单人窄床,可坐可卧。往里一边是盥洗室,另一边是间小卧室。格局虽不同,用具物品及装潢风格,与海津所见大同小异。论细节,这花旗国公使馆比之阿克曼的联合警备队办公楼,甚至还要朴素几分。

室内看一圈,又走到窗边观察室外。斜前方是一栋灰褐色三层洋楼,即公使馆主楼。自己所在附楼位于主楼侧后方。对面有一排类似仓库的平房。路灯光晕下,可见植物茂盛,花团锦簇。花园空旷处有洋人散步纳凉,一片安详宁谧。

颜幼卿心知,纵然峻轩兄事先多有谋划,这宁谧安详也只是暂时。于今事态,入公使馆虽不易,出公使馆更难。听峻轩兄意思,分明是想借公使近期派人前赴矿山之机混出城去。此事不必细想,便知其中风险与艰辛。警备队与执法处固然忌惮洋人,但出城检查怎会马虎?若洋人方面起疑,又怎会甘于包庇政府通缉要犯?岂不见就连今日亲自开车接应的洋人,也完全被蒙在鼓里么?他相信峻轩兄既作此打算,必有可行之法。然而万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安裕容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两个玻璃瓶。眉毛轻扬,嘴角上挑,显见愉悦非常:“来,正宗花旗国冰镇汽水,比外头卖的好喝,尝尝。”说罢,递一瓶给颜幼卿。

颜幼卿正忧心忡忡,被他既含情且含笑地专注瞧着,顿时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傻愣愣接过去就喝。“咕咚”半瓶下肚,听见对方问:“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才慌忙回复:“挺、挺好喝的,呃……”急切间连打了好几个带着柠檬清香气泡的嗝儿。

安裕容噗哧乐了,也不说话,只冲他笑个不停。

颜幼卿脸色变幻如同这个季节盛放的红莲,然而羞窘之中更多的竟是欣然愉悦。莫名其妙跟着笑起来,收也收不住。

两人在书桌旁的窄床上并排坐下,慢悠悠喝着冰镇汽水。

颜幼卿找回神志,问:“峻轩兄,你和公使大人这么快就谈完了?”

“是早有计划之事,不过之前没定具体日子罢了。上回咱俩见面之后,我便与公使说了,要请个长假。他叫我离开之前务必再跑一趟矿山。正好也要再送几台机器,带几个工程师过去。人多车多,多你一个便不多了。”

颜幼卿大概知道安裕容帮威廉姆斯所做之事。起先花旗国公使大人私人投资冀州几处铁矿煤矿,杂务都委托给当地矿主,干拿分红,余事不管。因矿主苛待工人,出了几回乱子。恰巧安裕容出现,帮忙出了些主意。后来索性作为私人助理,代表公使大人赴矿山与矿主及闹事工人谈判。几番斡旋之后,整饬秩序,收回一部分管理权,且替换掉几个苛酷的头目,遂平息了事态。不仅如此,矿山利润亦得以提高。故而公使大人对他青眼有加。

“公使大人同意你请长假么?”

安裕容听颜幼卿这么问,脸上表情变了变,似笑非笑道:“我和他说,我要回乡成亲。”

“成、成亲?”

“嗯,他知我从海津来。我告诉他我祖籍南方,虽然新娘子是北方认识的,但按照华夏人的规矩,必须回乡祭祖。终身大事,不能马虎。公使大人一贯热衷华夏文化,自然同意。”安裕容转头往颜幼卿脸上看,“他问了好些关于新娘子和成亲风俗方面的问题,最后给我一个大红封。哈哈……”

颜幼卿只觉这一晚上自己脸色就不曾正常过。顶着烧灼之感,硬起头皮道:“这样戏弄人家一番好意,不太好。”

“我哪里戏弄他了?他听说我的戏娘子聪明可爱又贤惠,还会功夫,羡慕得不得了。”

颜幼卿不知如何接话,“咕咚”喝完了剩下的半瓶汽水,生硬转换话题:“今天接我们的那个安迪,他是什么人?”

安裕容笑意不减,但还是正经回答:“是公使的秘书之一。我那点股份便是卖给了他。这人性情不错,疏朗直率,很承我的情,因此愿意帮忙。之后矿山许多事,都将转到他手里,所以这一趟,他会跟我们一起走。咱俩要混出城去,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颜幼卿想一想,小声道:“他是不是……比较好骗?”

安裕容勾住他脖子哈哈直乐:“知我者,幼卿也。”

“他是不是也听得懂夏语?”

“听得懂不少,会说的不多。他很得公使大人信任,经常陪同交际,认得不少祁保善手底下的重要人物。当初若他能说的夏语多一些,跑矿山的活儿未必轮得到我。”

颜幼卿听得这位安迪是如此身份,不由得对成功离开多了几分信心。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洗漱完毕,准备歇息。颜幼卿站在外间窄床旁,语气犹疑,神色坚定:“我、我想睡这里。”

安裕容轻笑:“好。”

“我、我是说,我一个人睡这里。”

安裕容故作惊讶:“这么窄的床,两个人怎么睡?岂不是要挤在一处热死?”

颜幼卿不说话了,默默躺下,侧身背过去。

安裕容关了电灯,忽弯腰在他脸上轻轻碰一碰,以盎格鲁语轻声道:“晚安,宝贝。”低沉的嗓音如琴弦因风颤动。

许久之后,颜幼卿慢慢翻身,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静候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缓缓平息,才重新把眼睛阖上。

因机器运送准备工作较为复杂,又有新来的花旗国工程师要求京师观光,故等候数日,方整装出行。在这几天里,颜幼卿谨遵安裕容叮嘱,足不出户,把个羞涩拘谨小少年扮得十足十。

出发这日清晨,颜幼卿洗罢脸和脖颈,闭眼坐在床边,十分乖巧。安裕容掏出一个极其精致的铜盒,打开来,里边是一块细腻釉白粉饼,看表面已经有使用过的痕迹。实际上,这些天每日清晨,都要来这么一遭。头一回颜幼卿纵然被说服,却无比羞恼窘迫,僵坐着一动也不动,装扮完之后,整日连房门都没开。连续数日之后,到底习惯了,心里亦知事关重大,不能任性。中间还应安裕容要求,特意走出房间,与外人打了一圈招呼,以便考察其化妆手艺是否过关。

公使馆里除去安迪,都是第一次见他,无从比较。至于安迪,当日开车接二人回来,时候已近黄昏,看得不算真切。因此只以为是颜幼卿自然肤色,并未就他数日内突然变得白皙而产生疑问。

安裕容一边往他脸颊、脖颈上抹粉,一边道:“黑是黑了点,胜在质地不错,滑溜细致。这洋人做的粉质量也好,抹上去自然得很,除非上手蹭,否则可真看不出来。”

粉是花旗国上等舶来品。威廉姆斯夫人送给伊恩的新婚贺礼,专为新娘子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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