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长都没关系!”
他沉吟了下,“我便从当今圣人还是定王的时候讲起吧。”
“如今朝堂,以柳策业、王璋二宰最为得势。王璋出自太皇太后一族,柳策业也是世家,更是太子舅父。但当今皇后柳氏,并非太子生母,而是姨母。”
圣人为定王时,初以关东世家柳家长女为妃,柳妃生有如今的太子李懋,后病故而亡。等到议继妃的时候,柳家原本希望柳妃的一个堂妹续为定王妃,但定王另有属意,女子便是后来的殷王妃。
殷父曾做过国子监祭酒,殷女貌极好,也不知是何等机缘,入定王之眼,定王倾慕,求到了老圣人的面前。
那个时候,老圣人已日渐衰老,对儿子们颇多防备。定王的这个请求应正合他心意,做主赐了婚事。
“据说殷王妃嫁定王时,年不过十七八,定王也正当英雄壮年,得殷王妃后,极是宠爱,入同行,出同车,眼里再无旁人,可谓神仙眷侣,后得一爱女,号簪星郡主。附近务本坊内有一女冠观,名簪星观,那地原本就是定王府,簪星之名,也是来自郡主。不止如此,我听闻小郡主之所以以簪星为号,当年好像也是有个来历的……”
“这个不必说了,”絮雨打断周鹤的话,“空陵是怎的一回事?”
“这就要从叶钟离开始说起了。叶钟离号称门徒遍布天下,但他真正收为弟子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只有一人,那人名叫丁白崖。”
絮雨还是头回听到阿公有这样一位亲传弟子,不禁一怔。
“丁白崖天资过人,文章诗画,皆是不俗,却因出身微寒,无家世傍身,来长安后,屡考科举不中,最后心灰意冷,弃书而专画。他天资本就聪颖,得叶钟离悉心教导,数年后便名扬长安。”
“叶钟离当年画完京洛长卷离开了长安,丁白崖却没走,成为之后最受瞩目的宫廷画师,参与各种宫宴,曾为上从太后下到王妃公主们的皇室女眷们作像。”
“丁白崖丰神秀骨,潇洒不羁,有魏晋风度,成名后,便得长安第一美男子之名,因他平常好穿白衣,人皆称之白衣丁郎,倾慕他的女子无数。传言当中甚至有不少高门贵女,为能求他作像,挖空心思,不惜一掷千金贿赂司宫台的得势阉人,好叫阉人为她们安排机会。他却独独钟情于定王妃,借他宫廷画师的身份刻意接近,二人渐有私情,只是碍于身份,各自隐忍下来。后来恰逢变乱,给予天赐良机。”
“据说京破前夕,太皇太后曾召殷王妃带着小公主入宫一道预备西幸,她却借机和丁白崖私逃,此后销声匿迹,再无二人的半点消息了。定王登基之后,这二人若是活着,自然更不会露面,或许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做了一对逍遥鸳鸯。”
絮雨听得全身血液倒流,心头一阵突突乱跳。
她也想起来了。
当年她随阿娘入宫,确实见过一个生得秀朗如玉的年轻画师。那画师也为她和阿娘一道画过像。记得阿娘很是喜欢,曾将那幅母女图悬于寝堂。后来不知何故,阿耶好似不喜,画像便被摘了。
“不可能的!我叫你给我说朝堂旧事,你却给我讲这些不知哪里听来的谣言!”她忍不住出声反驳。
周鹤嗤笑一声。
“若以常理而论,确实不大可能。但当日天地倾覆,长安乱成一团,连皇帝都丢下子民逃了,人人性命危急,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那样情状之下,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你有没看到过崇仁坊里那一处叫做社安庙的所在。变乱前,本是皇家为公主郡女举办婚礼的场合,平民不得擅入,何其高贵。京破后,几十个消息滞后来不及逃走的皇室公主和驸马躲进去避难,乱兵到来,奸杀公主,屠戮驸马,他们的血流得渗出了门槛,将地面都染红了。”
“天都塌了,任他们的血统再如何高贵,又能如何,还不是如猪狗一样任人宰割?不如和心头人趁机走了,余生还能得个逍遥快意。”
絮雨神色勉强保持不动,手却在袖下紧紧握拳,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周鹤继续说道:“自然了,殷王妃有无私逃,是死是活,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但变乱平定后的起初那几年里,朝堂之内,人皆知有此传言。你道长安城内如今为何罕见叶钟离早年曾绘下的壁画?他的纸本绢本真迹,如今更是万金难求。虽说叛军确曾毁损一部分,包括他曾绘在永安殿内的长卷,但也不至于全部毁去。剩下皆是源于今上。”
“在他登基之后,长安寺庙道观纷纷有所动作,或用新画覆盖旧图,或干脆予以铲除。若非收到上命,谁会舍的毁掉那些真迹?如今只有青龙寺天王殿的南壁还存有一面他的壁画。据说是因僧人实在舍不得,冒着生命危险在南壁墙前砌了整整一面新墙加以遮挡,这才侥幸留存至今。更不用说,那个时候,和丁白崖有过交往的宫廷画师,都不知道被驱杀过多少个!”
他没有说白,意思却很清楚。那便是定王登基之初,因厌恨丁白崖而迁怒于叶钟离,下令毁了叶钟离的图画,并对那些和叶钟离有过交往的画师加以迫害。
“你说的未必作准。”
絮雨定了定神,不由地再次出声辩解。
“倘若真如你所言,为何后来又不禁了?我听闻为圣人万寿而建的新殿堂内,甚至要复现当年叶钟离曾作过的长卷!”
周鹤点头:“你之所言固然不错。但若换做你是圣人,你也会这么做。起初是盛怒之下的泄恨之举。寻常人恐怕都不能忍受如此羞辱,何况天子之尊?但过后,便会想明白的。越是如此,岂不越坐实了那个传言?这叫圣人脸面何存,情何以堪?况且叶钟离的名声实在太大,民间已然称神。不是我冒犯天威,圣人纵然是天子,恐怕也难以长久打压,不如顺势将当日丑事遮掩过去,如同什么都没发生,昭告天下,昭德皇后当年乃是不幸丧命于叛军之手,这才是帝王之道。”
絮雨一下沉默了。
“如此你当明白为何那是一座空陵了吧?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谈及昭德皇后,民间人人都说,圣人为昭德皇后大造皇陵寄托哀思,虽阴阳两隔,也难绝情分。天家夫妇情深至此地步,足为天下子民之典范,这难道不好吗?”
周鹤说完这段旧事,见对方良久未再发话,笑道:“你怎的不说话了?可还有别的事情想要打听的?”
“宫中可有一个叫做赵中芳的内侍?”
絮雨缓缓抬目问道。
“赵中芳……”
周鹤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皱眉思索片刻,颔首。
“好像还有印象。圣人登基后,便是此人做了内侍丞。据说他早年是定王府的旧人,深受圣人器重,那时的袁值还不知道在哪里!后来却不知何故,几年后人忽然不见了,也不知去向哪里,是死是活。如今的司宫台,已全是袁值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宫中还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恐怕也是不多了。”
“对了,我记得此人单腿有疾,行路长短有别。倘若我没记错,应当就是你问的人。”
郊野里草木郁郁苍苍,野花遍地杂开,丽日耀目,暖风阵阵拂身而过,然而随着周鹤这个曾历过旧事的人的讲述,絮雨却觉全身如在严冬的冰井里浸过一样,慢慢地冷了下去,到了最后,冷得她牙根仿佛都在丝丝地往外冒着寒气。
“叶老弟,你怎的了?面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耳边传来一道关切的呼唤声。絮雨闪神,望见周鹤正用关切目光望着自己。她摇头:“今日多谢周兄,我大长见识。我没事了,该回了。”
她向周鹤微微颔首,往城里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头,一字一字地道:“你说的那些,全部都是谣言和臆测。”
周鹤一怔,随即哂笑:“那又如何?便是空穴之风,亦出自孔洞。何况那些说法,当日甚嚣尘上,不是我周鹤凭空捏造。”
絮雨不再发声,掉头继续前行。
“叶老弟,那方才我们说好的事……”
周鹤望了片刻前方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喊道。
“我记着。”
絮雨头也未回地去了。
长安太大了,这一天,当絮雨终于回到永平坊的旅店时,暮鼓已是再一次地回荡在大街小巷的上空,声声催人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