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容通红,此刻连坐也坐不住了,身躯歪向一侧。
“他竟说孤男寡女!”
他打了个酒嗝。
裴萧元目光微动,自凭几上收臂,缓缓坐直了身体。
“应当是他偷听到了我和她说的话,知道了她是女子的事!当时我便想杀了他,一时怒气冲心,也就没顾那么多……你莫怪我……”
他的声音渐渐含糊,一晃,人倒在地簟上,醉睡了过去。
“……裴二……我也知道……我们再不是昔日少年,当担当承事……但我就这性子……谁对我好,我可以剥皮剔骨回报……谁是我仇敌,我必挖心摧肝,拿来佐酒……”
他闭着目,口中含含糊糊地念着,慢慢不动,彻底睡了过去。
裴萧元凝望他片刻,招手召来远处侍立着的婢女,命为承平盖衾,随即自地簟起身,穿靴离去。
这夜他骑马回往住所,路上只觉神思浮动,心绪不宁。
青头送药回来的当日便坦白了在她面前曾说他如何苦寻她的事。这令他深心莫名倍感羞耻,当时便厉叱小厮,再不允他走动。中间也曾想寻她解释一番,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她脚伤好的次日便奉命去慈恩寺为西平郡王妃追福作画,第一天他也知晓了,为作画方便,她已连着数日寝在寺中。
对于宇文家的儿子指定要她作画的举动,他也觉蹊跷,曾派亲信过去察看,报说确实是在作画,并无别事,慢慢也就作罢了。
或许是那世子机缘巧合知她画技出众,点名要她做事,也未尝可知。
但是今夜,自承平口中吐出的那一番话,令他陡然惊悚,如芒刺在背。再印证西山送水老翁也曾提过的话,她来长安第一天,在开远门外险被人骑马冲撞,那人正是这世子。
事情再不可能如此简单。
他二人是旧日相识也就罢了。就怕那世子也知她是女子,心怀叵测,万一对她不利。
思索间,不觉到了住处。
青头这厮知自己那日逞一时口快触怒了他,害怕会被送走,这些天畏畏缩缩,此刻还老老实实蹲在门口等着。忽然看到他骑马归来,急忙起身上去牵马,安顿了马,回来看见主人还站在院中,若怀有心事,讨好地上去,问要不要洗漱休息。
确是不早了。难得今晚有空,他抽身就去看了承平,此刻回来,该去睡了。
他回神,继续往里去。
青头亦步亦趋,嘴里说着自己的好:“郎君,我近来学的胡人话越来越多,听起来再不是叽里咕噜了。日后说不定能帮上郎君的事……”
所以千万不要将我送走。他在心里念道。
他虽大字不识几个,也懒怠去学,但于语言确实颇有天分。从前在甘凉时就学了些简单的话,最近和家中胡妇早晚比划鸡同鸭讲,进步飞速。
他自夸完,见主人还是没半点表示,一边觑他面色,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道:“听阿姆讲,那日她回来,叶小郎君画了两幅画,问郎君你几时归。知你回得晚,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失望。”
裴萧元停步,转面望向青头。
“她可能找郎君有事说?”
青头说出自己的推断,紧接着飞快地摆了摆手,“只是我自己胡乱猜想的!要是错了,郎君你可别再骂我。”
裴萧元立着,片刻后,蓦地转身大步而去。
“郎君!不早了,你去哪里?”
裴萧元未应,自己牵马出院,翻身登上马背,足跟催马,一头便入了夜茫茫的长安大街里。
第32章
此时长安六街寂旷无人,他骑马南行,走过第一个十字街口,又掉转马头,暂往东去。
到来的第一夜,皇帝便赐他那匹名为金乌骓的宝马。只他平常多于城中行走,乘骑此马,未免招摇,故一直暂喂于骑射局中,叫专门的奚官照管。
此地和慈恩寺的方位,几乎是长安的南北两头,路不近。本无寻人心思,也就罢了,今夜念头上来,竟遏制不住,乃至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去问个清楚。哪怕她已睡去,瞧瞧她做事的地方也是好的。方才忽然想起金乌骓,便先转来。
骑射局在他当日抵达的通化门附近,往东过二三街口便到。奚官牵出金乌骓,辔头马镫齐备,马背上亦覆好一具云头黑漆绘花马鞍。他翻身而上,略加调|教,很快上手,乘着便向城南而去。
金乌骓擅奔。寄喂的这一个多月里,奚官虽也常带出城去遛放,毕竟是御赐代管的宝马,怎敢令其极速奔走。在栏中已渴奔多日,今夜驮载主人,若也感受其施压下来的心念,扬蹄疾奔,几不沾地,若月下天马般纵驰在这一条南北贯通的长街之上,眼见两旁坊墙内的华屋高楼渐渐转为平矮,再至稀落,最后抵慈恩寺附近。此时这金乌的鼻息方不过微咻,被裴萧元强行勒停,不住抬着前蹄轻轻点踏地面,若意犹未尽,乞再奔走。
裴萧元抱抚马头揉耳数下,安抚过后,下马叫开坊门。
此地虽远,日常出入者却不凡朝中皇亲国戚,他也曾来此巡查过,守门人自是认得,见他来了,以为半夜公务,一声也未多问,立刻开门放入,只在心里暗自嘀咕,怎今晚都不睡觉似的,刚来过一郡王世子,又来一位金吾司丞。
裴萧元到慈恩寺,自一面夜间有僧值守的便门入内,寻到后山凿有追福室的那片山麓之前。
此时月朗风清,夜漏三更,远远望去,山麓下漆黑无光,当中独有一处,内中透出明亮灯火之色。
他知应当便是她作画的地方。
本以为到此辰点,她已归屋安寝。
他连夜到来,也并非一定是要和她说上话。未料如此顺利。再想青头的一番话,不由微觉振奋,加快脚步行往那一片光的方向。
此刻石室当中,絮雨背向洞口而立,望着宇文峙来到面前,向着自己问出那样一句话,不禁惊异万分。
很快她明白了,必是那日承平和她在神枢宫园苑内的一番话叫他听去了。
正是因为裴家郎君太好了,所以她不惜开罪他也不愿和他牵连关系,怕叫人知道,日后万一对他不利,何况是让面前这宇文家的儿子知道二人从前关系?
但细思那日她和承平的对话,若确被这宇文峙听到,此刻她再否认,恐怕也是无用。
“你不想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