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往年好似从未见圣驾于这一日出宫。”同伴反驳。
“这种事,咱们怎可能知道?说不定仪仗不动,圣驾悄然出宫去了潜邸。”
“也是,也是!”
二宫监忽然若觉察到有人走来,立刻闭口,不再说话。
絮雨在架墙的暗影里静立,待那二宫监离开了,出西阁,步下廊阶,回望一眼那座静默在暮雨中的道宫,出宫而去。
翌日晨间,方不过巳时,簪星观外的街道两旁挤满人,皆翘首争望。阵阵喧哗声中,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开道声,仪仗露角,街上立刻安静下去。
絮雨站在观门对面的角落里,看见有大队的人马正往这边行来。
骑马在前的是名面貌冷肃身着赭衣的大宦官,今日奉命来此主事。接着是朝廷官员的队列,除去末尾一些穿着绿袍和青袍的,前排皆着绯袍,最前的,还有几位身穿紫袍的官员。
此最低也是侍郎级别的高官,应都是来自礼部或太常寺的官员。但赭衣宦官显然份位特殊,连几名紫袍官员对他似也颇为客气,神色间甚至能看出几分迎奉之态。再后面,是许多杂官、宫监和宫卫,以及随行。他们抬着许多箱笼鱼贯走来,也不知内里装着何物。
队伍的最后,追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乞儿,不止他们,附近原本好似也已来了不少,此刻悉数涌出,便若全长安的乞儿今日都聚在此处。他们相互推搡,争夺着靠前的位置,渴盼地张望着这一大队排场浩大正去往女冠观的人马。
在许多双眼目的注视当中,大队人马停在簪星观外。宦官和官员们一道径直入内,剩余宦者列队停在大门之外。
絮雨在宫中见过的曹宦是当中的首领,他向着周围那些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乞儿高声宣道:“今日乃是寿昌公主降诞吉日,奉圣人之命,来此为公主祝寿祈福!怜尔等孤弱,凡到来的,皆可领取寿果两只,钱两枚。”
“公主仙凤懿德,千岁万福!”
话音落下,宫监和随从们开启抬来的箱笼,分发内中之物,是一层层的寿果,还有一箱箱铜钱。见状,不但乞儿骚动,就连路过的和附近一些爱占便宜的坊民也纷纷加入领受的队伍,霎时就将原本宽阔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自然,也有许多不屑与乞儿为伍去占这点便宜的,聚在一旁谈论掌故,说的无非是今上如何追念已故昭德皇后、思念流落在外的公主等等这些天下皆知的老话。
“我方才进南坊门,瞧见有阉人忙着扫落花落叶,却又独扫这一木,街旁别的树也不管,这是为何?”
一个大约刚来长安不久的货郎挑着担子路过,停下看了片刻热闹,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声。
说掌故的便将榴木和寿昌公主的渊源讲了一遍,又朝簪星观看了一眼,压低声:“方才骑马打头进去的那位中使瞧见了没?大名鼎鼎的袁值,司宫台里头一位,圣人跟前最得用的人,是他下的令,自然也是圣人的心意了。”
商贩闻所未闻,未免惊异,啧啧摇头,顺口道:“守着株榴木又能如何?我看啊,那公主十有八九是早就没了!若还在,当年四五岁也记事了,这么多年过去,岂会放着金枝玉叶不做,在外一直不归?”
这道理谁都明白,就连圣人自己,恐怕也不是不明。只是无人胆敢说出来而已。
众人一时默然。当中有年纪大的想起从前那场浩劫,心有余悸,叹息不已。
这商贩说完话,看看热闹差不多凑完了,那簪星观内昨日起也清场不容人入内,剩下无甚可看,挑担正要离去,不防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异响,扭头见两个路人打扮的汉子从人群里越出,神色不善,自袖中抖出链锁正向自己走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当场就被锁了。
商贩大惊挣扎:“你们是谁?为何捆我?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放开我!”
边上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质问。
“你方才说了什么?今日寿昌公主降诞之贺,你竟公然口出恶言诅咒公主,不绑你绑谁?”
众人吃惊,也明白了。
今日如此场面,袁值必不容出任何意外,附近除了明卫,也有暗哨。这二人应当就是司宫台的暗哨。一时全部噤声,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商贩被推走。商贩不住地呼喊冤枉,说是无心之言,请求放过。
探子冷笑:“冤不冤枉,袁内侍自有决断。”说完不由分说,将人押到观门之外,将事禀与曹宦。曹宦立刻入内,出来道:“传中使的话,割舌,示众三日。”
话音落下,只见那商贩立刻被卫士按在地上压住,一人拔出短剑,捏开他嘴,用一把不知从哪取来的钩夹将舌自口中扯出。
周围半点声息也无,人人屏息敛气,看着那商贩拼命挣扎,呜呜求饶,却是徒劳奈何。
连原本只顾争抢寿桃和钱的乞儿们此刻也停了下来,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那施刑人的神情冷酷无情,看地上之人的眼神如看一条砧板上的鱼,抬起手中的匕首,眼见就要割下舌了,人群里胆小的妇人已不敢再看,纷纷闭目扭过头去。
絮雨在角落里将这一切收入眼帘,手握得紧紧,心跳得就要跃了出来,见状再也忍不住,就要分开众人上前之时,忽然听到有人道:“住手!”
这声音听去颇为清嫩,犹如少年所发。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望去,发现近旁路口又来了一队看起来也要入观的人马。
骑马行来的是一队皇室贵王,左右有清游和卫队的仪仗。最前方,并排停下马的是两个年纪仿佛的少年,看起来都只十五六的模样。
曹宦自是认得,这二人当中,那身材孔武的,是当今皇子康王李泽,另个看去面容雪白身子有些瘦弱的,是宁王的嫡孙,新安王李诲。
方才发声阻止行刑的,正是李诲。
曹宦知他二人今日是受太子差遣来的,赶忙迎上拜见。李诲问何故割舌,曹宦解释一番,称那人方才诅咒寿昌公主,犯下大不敬之罪,是奉袁内侍的命,对此人加以惩治。
康王闻言点头:“袁内侍惩治得对!今日是我阿姐的好日子,他竟敢口出恶言,居心何在?若不加以惩治,如何杜绝效尤?”
“是,是,大王说得极是!”
曹宦正要下令继续行刑,一旁李诲迟疑了下,转向李泽道:“此人对姑姑不敬,该受惩治。但今日袁内侍还有咱们都是奉命来此为姑姑祈福添寿的,既为祈福,虽不知姑姑此刻人在何处,但她若是知道,应也不愿因此事而见血。”
李泽看一眼他,神色不以为然:“小十三,我看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随即在马背上俯身靠了些过来,耳语道:“咱们还是不要多事为好,叫来做甚就做甚!这是那阉人的意思,万一叫他告到我父皇面前,父皇不悦,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李诲面露犹疑之色,显然也感到忌惮,但看一眼那个苦苦哀求的商贩,顿了一顿,又转头对曹宦道:“你还是进去,请袁内侍再斟酌一番为好。此人确实犯忌,可否改成别的惩罚。就说是我说的,今日是我姑姑的降诞吉日,如此见血,实为不祥。”
这新安王年岁虽然不大,面容还带几分稚气,辈分也低,但此刻的语气却颇为坚决。
他是宁王那位战死于平叛战的长子的遗腹子,三岁就被今上封为新安王,据说一直在府中跟随寡母读书进学。他母亲爱惜他,连习武也不允许,故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平常也不出风头,不大引人注目,今日却这样开了口。
曹宦不敢开罪过甚,踌躇道:“新安王稍等,容我再去禀告。”说完匆匆入了道观。
片刻后他再出来,袁值依旧没有露面,但改口道:“袁内侍命奴婢代他告一声罪,道坛已立,他不便出来相迎。袁内侍还说,新安王之言,也不无道理,看在今日是公主降诞日的份上,免去割舌之刑,但活罪难饶,改笞三十,以儆效尤。”
这商贩因一句嘴快的无心之语招来大祸,人本已瘫倒在地,尿都淋了一身,听到改笞三十,才又活过来些。虽然打得死去活来是免不了的,但比起割舌,已是万幸。
附近围观之人看着这一行人马也入了观,再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自己也惹祸上身,纷纷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