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奴婢发现了一桩蹊跷的事。据老鸨的供词,几天前卫茵娘外出去拜佛一回,道是认识了一名宫廷画师,叫来给她作画。时间就是裴二包围搜检平康坊的那个晚上。陆吾司的刘勃也证实此事。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但奴婢查了查这名宫廷画师,发现很是奇怪。年纪轻轻,才入集贤殿没多久,身份低微,西平郡王世子此前通过我单单点去慈恩寺为王妃作追福画的人竟就是他!”
“或许是和宇文家的儿子从前认识?”皇帝此时还未在意,随口漫道了一句。
“陛下所言确实有理,但据刘勃所言,此画师也是裴二此前曾找了多日的故人之子。”
皇帝蓦地凝神,目中掠过一缕疑色。
“此画师与裴二、郡王世子交情不浅也就罢了,昨夜那样的特殊时刻,怎就会这么巧,正好出现在了平康坊卫茵娘的家中?奴婢越想,越觉此人来历蹊跷。斗胆猜测,与李延有关也无不可能。”
他的所指很明白了,那便是此宫廷画师可能是李延派来混入宫廷并结交裴萧元、宇文峙等人的细作。
“此人姓甚名何?”
“启奏陛下,姓叶,名絮雨。”
“你所言若真,能和裴家子有如此交情,也不是一般的细作了。”
“陛下所言极是。就是不知裴二是否知晓此人来历。还有,留着只怕日后是个祸患。”
啪地一声,皇帝将手中御笔一把折断。
“明日宁王不是在曲江池设宴吗?顺道把这画师也叫去,你派人替朕去瞧瞧,到底长了几个脑袋,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如此行事。”
皇帝冷冷地道。
第40章
次日百官休沐,直院随休一天。
上午,青头领着两个健仆赶车到了传舍,将絮雨接去永宁坊。
他盼望搬来此地不是一日两日了,此前没这希望不说,还因逞得一时口快,担心要被赶往裴公处,不想须臾间,转运又到来了。
就在昨夜下半夜,郎君自外归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说要搬家,不但如此,还是和那叶小郎君一起搬,喜得他憧憬将来,整个后半夜都没睡好觉。五更坊门刚刚开,天还青黑青黑的,他就起了身,恨不能立刻就将主人赶出门,好方便他卷拢铺盖搬过去。
这处宅院位置在坊内的西南角,进出方便,也避开了十字街的喧闹。还在路上,青头便已将这新居所的前世今生都向她说了个遍。
此处是裴家从前在京中的旧宅,裴郎君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裴家生变后,这一二十年间,此宅也几经易主,到了上一任,主人是个宗室里的旧王。据青头描述,那旧王生活奢侈,一顿饭动辄花费万钱,根本不算什么。他在家中特意养了数百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的貌美婢女,不做别事,专门用于擎灯。每每摆宴待客,便叫这数百婢女代替烛架手执灯台照明客堂,名曰“灯婢”。冬天风冷,挑许多肥胖婢妾在他四周围拢成圈替他挡风,此为“肉阵”。苦手冰寒,就叫妙妓先行烤火,烤到热烘烘的,他再将手搁入胸内取暖,这叫“暖袋”。骄奢淫逸,至此地步。三年前遭人告发,说他不满赋闲无权,趁着朝廷和西蕃打仗的机会,竟私下联系上了从前景升太子的后嗣,联通另一位在京外任刺史的修王意图谋乱。乱还没做成,就被圣人赐死,所有资财抄家充公,此宅便也再次归于无主,空置至今。
青头谈及这些,鄙夷之余,难免也暗存几分艳羡。
他年纪尚小,未曾开荤,不知个中的销|魂与美妙,对灯婢、肉阵、暖袋之属没有兴趣,一大早来收拾地方时,虽然忙得人如陀螺转,觑空还是暗暗背着人匆匆东翻西找过一回了,希望能找到些从前抄家过后漏下的宝物。
可惜屋宅大是大,也被那作了死鬼的旧王翻建得东一座楼,西一处阁,入内像在走迷宫,但别说金银财宝了,竟连个烂铜钱也不曾翻找到,实在叫他大失所望。
此刻他领絮雨穿庭过院,绕过道道曲廊,最后进入一早收拾出来供她住的那名为紫明院的所在时,他在心里已经开始担忧起主人往后该如何负担这一座大宅的供养了。
裴郎君生活简素,身无余财,俸禄加起来还没贺阿姆的私房多。
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官家发的一条用来配官袍的金腰带。听说要是丢了,便须自己花钱补。故青头此前收拾时,总是特别留意,就怕万一不见了要花钱。此刻他陪叶小郎君来,再看一遍走过的这蜂房水涡似的到处都要费钱的宅,觉得终于也明白了,郎君此前为何不愿搬来住。
絮雨停步院中,观看四周。
这地是郎君选的。天没亮他就亲自来过一趟了,看过周围,还吩咐带来的几名卫士将植在院墙外的用作添景的几株看起来至少长了十数年的大香木和开得正当景的一片紫藤树砍倒。此刻望眼,入目只剩几围秃院墙。
实话说,虽然新家如今到处都是荒园和败景,但雕梁画栋的底子在。待青头费些功夫拾掇出来,比这院落好的地方多得是。此院虽然地处中心,视线开阔,但实在不是可供怡情的闺居地。
小郎君虽叫小郎君,毕竟是女郎,不住那些景物玲珑地,安排来了这里,青头不禁疑心郎君是为省钱,如此便可少些添置。见她环顾四面,忙替主人遮掩:“此院日光充足,风和气清,名字更是好,紫明院,可不正是贵客入住,紫气东来明光照?今日才到,未免乱了些,小郎君暂且委屈下,慢慢等我收拾好,定叫小郎君你住得称心如意!”
絮雨笑着道了费心,步入屋中,动手照着自己心意布置起了画案,同来的胡人阿姆则忙着粘换几面新窗纱。
忙碌间,青头领着一名宫监来,是曹宦的一名手下,说奉命叫她去宁王的曲江池别苑作画。
皇家每逢宫宴或是游猎、出行等活动,常会带着画师同行,用画作的方式来记录各种情景,此为惯例,也是宫廷画师的职责之一。
絮雨知裴萧元今日便是往曲江池赴宴去了,却不知何故,竟突然也召自己去。只能停罢手中事,带上画具,骑马随着宦官出了门。
曲江池位于长安的东南郊,周围山水相依,湖池广袤。每到春夏之交,景色怡人,不但是长安民众常去的踏青之地,周围也布有许多皇家与达官贵人的园苑。
出城将到宁王别苑,经过一片湖畔地,絮雨忽然看见裴萧元骑马出来了,两边相向遇在半道。同行的宫监急忙下马去迎,他坐在马上,道是奉了宁王的命,出来看下画师到了没。
今日宁王在此设下归京宴,高朋满座,来的既有和他交好的官员和长安名士,也有各家这些年新出来的少年后辈。圣人也特命太乐署官员自教坊和梨园中择乐舞伶伎以及百戏子弟到来为宴席演舞助兴。正设帷宴乐,宾主尽欢,又想到还少一画师画下此景,未免遗憾,便问今日奉命来此服侍的曹宦,可叫宫中何人前来作画。
曹宦推荐叶絮雨,称此人虽才入画院投方山尽的门下不久,画技却是不俗,那方山尽的身体总是好不起来,可召此子前来作画。宁王欣然应允,于是有了絮雨这趟应召。
宫监看出裴萧元和这画师相识,识趣地先行去了。
裴萧元向着絮雨微微颔首,便即转马,缓缓前行。
絮雨会意,催马追上了他。
二人松开马缰,并肩走马在湖畔,向着别苑大门而去。
裴萧元先向她解释今日召她来此作画的缘由,低声用歉疚的语气道:“公主贵为天女,却要来此侍画,委屈公主。”
“我以画师身份入宫,受召作画,便是本分,谈不上委屈。往后勿再说这样的话了。”
“还有……”
絮雨请求着他:“裴郎君从前如何呼我,往后请也一样。勿再唤我公主。”
他微微转面,看她一眼,再次说话,虽然语气依然恭敬,但果然改了口。
“昨夜送你回去后,陛下召我入宫,问平康坊拿人的事——”
絮雨心咯噔一下,立刻转面,紧张地看他:“我阿耶知道你放走了人?他是要治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