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带你散心去。你想怎样都行。”
裴萧元低头,眼落在久久埋他胸膛里的这颗脑袋顶上,觉被她靠压住的胸腔之内,仿佛生出了一阵微微战栗般的心悸,然,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是不疾不徐,平稳如常。
天明时分,皇帝从昨夜的痛厥中醒来,虽面色泛着灰白,但精神看去已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太医署的医官们数月未能受召,知是皇帝不满汤药之效,早就惶恐不已,不期昨夜意外再次能够为皇帝诊疾,使出浑身解数,一夜未眠,此刻仍聚在一起讨论新方。
杨在恩将医官们的意思转呈到皇帝的面前,发现皇帝竟没有拒绝,不禁喜形于色。见皇帝卧在枕上,再次闭目,似在思量何事,不敢贸然打扰,只转头,示意宫监将皇帝早膳取来。
这时,皇帝睁眼,命他将昨夜那画师召来。
杨在恩道:“今早奴婢想起来,也去瞧过人了,说是已经出宫,昨夜四更时分,被宿卫宫中的裴二郎君接走,二人一道出的宫。”禀完,他望见皇帝的两道目光投来,立刻会意:“请陛下稍候,容奴婢去传。”
他匆匆出去,然而,等转回来,送到皇帝面前的消息,却是那名叫做叶絮雨的画师不见了人。集贤殿没有,永宁坊的裴家宅邸里也是无人。
皇帝面色微微发冷,目含愠色,问裴二下落。
“至于裴司丞,奴婢也派人去寻过,衙署、金吾卫两处也各不见人,韩大将军也说不知。”
皇帝凝神片刻,再次闭目,状若睡去。
杨在恩不敢出声,屏息在旁等待。片刻后,听到皇帝再次开口,命将袁值唤入,忙应声退下。
午后,袁值入宫回报了他亲自盘问过来的关于西平王府世子宇文峙、阿史那承平二人与那画师的关系。
“……世子称数年前因请那师徒二人为其亡母修绘佛塔而认得面,此外无过多交往,所知不多。”
“王子那里,称是此前路过甘凉,恰师徒在裴冀那里做事,因而认识了人。与世子一样,亦声称交往不多,所知有限。”
皇帝卧于床榻,闭着眼眸,半晌不出声,忽然开口:“把卫茵娘带去你那里,勿教人入眼,朕要亲自审问。”
袁值一顿,飞快看一眼皇帝,口中应是,行礼后,恭敬地退了出来。
第51章
卫茵娘乘一辆碧油车,行在一条沿着皇城城墙另建的夹城道,向着城北的皇宫行去。
夹城道内狭窄而空荡,有发自不远外的坊市的一些杂扰声越过高耸的墙隐隐飘入耳中,然而这些恍若来自另一世界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反而叫这墙内更添几分森然的与世隔绝之感。
一眼望去,前方这一条笔直望不见尽头的窄道,若正带着她,在通往一扇去往幽冥的门。
终于走到尽头。她蒙目,经过一面开在夹城与宫墙间的便门,悄无声息地入了皇宫,经过不知多少弯弯绕绕,最后被送到一不知名的所在。
就在片刻之前,她的耳中听到了发自枝头间的婉转清脆的鸟鸣,感觉得到初夏阳光与和风抚触过肌肤的温暖与和煦,然而入到此中,耳中便只闻沉重落地的靴声,通体只剩得钻入骨髓的阴冷。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地窖,鼻息内更是扑入一股有如年长日久发酵而得的混合着焦油与血腥的恶味,令人几欲作呕。
有人为她摘去目罩。
她慢慢睁眼。
周围昏暗无光,只四下的角落内有火杖照明。为她脱目罩的人与这周遭的一切仿佛浑然成为一体,阴冷的双眼内只浮跳着几点火光,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过身,向着前方躬身行礼,随即,退了出去。
卫茵娘这才看到,在她的正前方,有一张像是临时所设的高椅,椅上此刻已坐了一人,脸面半隐在昏光之中,衣袍上的金丝绣线映着火杖的光,在暗处微微地烁动金芒。
那人仿佛在打量她,并未立刻发声。
一种似曾相识从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涌上心来,然而到底何处,她一时又想不起来。定怔之间,她听到对面之人发问了。
“你便是卫茵娘,卫明晖之女?”
声音亦是苍老,开口温和。
刹那间卫茵娘领悟到座上之人便是她年少出入王府之时偶会遇到的那位昔日的定王。
她不敢抬目再望,立刻垂颈下跪,行叩拜大礼。
“罪臣之女卫茵娘,叩见陛下。”
皇帝未立刻接话,只端详她,慢慢点了点头。
“朕听闻,太子这些年与你有些交往?”
他再次开口,便是一句令她罪上加罪足可腰斩弃市的话,然,语气却如若一场长辈与小辈之间的家常叙话。
卫茵娘颤抖了一下,再次叩头伏罪:“全是罪女的过错,勾引了太子殿下,殿下无咎。”
“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
卫茵娘额头触地,听到前方的皇帝轻轻道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从皇帝现于她面前的第一刻起,他便慈和得犹如一位家长,然而卫茵娘此刻却不敢动弹半分,头背之上,如有千钧之石,将她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太子非良人,朕更知此事与你无干。你勿再记他。往后若想摆脱过去好好过活,或是另遇可托付终身之良配,朕可叫你脱出贱籍。”
片刻之后,发自皇帝的温言之声又一次传入卫茵娘的耳。
她分明知晓,座上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人,他是不可能平白如此降恩于她这卑渺之人的,然控制不住,此刻依然还是暗暗红了眼,低声谢恩。
皇帝微微颔首。
“朕召你来,是另有一事要问。金吾卫陆吾司搜平康坊的那一夜,你家中留有外人?都是些谁?”
卫茵娘极力稳住心神:“罪女那一夜正请来一位画师作画,恰好遇到陆吾司搜人。”
“画师何人?与你有何关系?”
“据她自言,乃供奉宫廷的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