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响起的乐声,迅速掩盖了全场的杂声。
裴萧元正凝立在朱雀台的西北一角,一面随风猎猎展动的龙纛之下。
他离宗正卿的位置不远,在宗正卿话音落下之后,他醒神过来,只觉心脏一阵狂跳,几乎便要跃出胸膛。
是她到了吗?那个昨夜刚与他分开的女郎?
虽然早就明白,迟早终有一日,她将会恢复她原本高贵的身份,做回圣朝的公主。甚至,他也曾在某个夜半醒来无眠的时分漫想,她将会是在何等的情境下归来。
但,即便是他在梦境之中,也不曾设想,竟是如此一个场合,他完全猝不及防的时刻,她以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此时,宗正卿已率领身边之人跪道迎接。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康王是第一个。他几乎冲出队列,拜在道旁,口中恭呼“阿姐。”
朱雀台左右两侧之人,亦迅速停止议论,出列恭迎。
接着,伴着盔甲和刀戟碰撞所发出的如浪的整齐窣窣声中,众多的卫官领着身后士兵,纷纷向着公主车驾到来的方向叩拜。
裴萧元定神,慢慢转面,亦随众人目光望去。
远远地,一辆玉辂车在礼官和仪仗的引领之下驶入,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真的是她。
她正端坐在车中,向着他所在的朱雀台的方向,缓缓而来。
第77章
昨日便有消息不胫而走,传得上下皆知,称今日讲武大阅之前,圣人或将宣布一件重大之事。
到底是什么事,要放到如此的场合宣讲,连参与今日讲武的普通士兵都极是好奇,更不用说那些王公贵胄和终日奉事在朝堂的大臣。皇帝一个临时的小小转念,或都将影响他们的地位和福祉,何况司宫台放出这样的风。
昨夜柳策业、冯贞平等人在拜送皇帝入清荣宫并各自退出后,顾不上白日行路困顿,或连夜想方设法打听内情,或暗召心腹私下碰头揣测,以便有所准备。
谁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是如此一件事。当今皇帝那个原本一直只是活在传言里的公主,竟然真的在世,在今日,被皇帝用此种可谓是极尽荣耀、乃至可称越制的方式,带回到了世人的眼前。
除去镈钟、金磬、建鼓、埙筑共同演奏出来的雅乐之声,全场再不闻半分杂音。人人屏息敛气,无数双眼目,从各个方向,暗暗望向那正由仪仗引导而来的凤驾。
公主所乘的,是一辆青质玉装的辂车,车身重舆,轮画硃牙,周围绘着五彩的苣文和祥鸟瑞兽图纹。在车身的顶盖之上,高高立有一只金凤,阳光之下,金光闪耀。金凤之下,左右各垂一只玉装的鸾铃。随着玉辂车的前行,鸾铃轻轻摇晃,发着不绝的清越而悦耳的振动之声。而在玉辂的前方,最外那两幅以锦络所织的障尘帘已是左右分开,后面,是层半透明的朱碧硃丝轻纱,轻纱后,朦朦胧胧,透出车中公主的身影。
凤驾向着中央的朱雀台来,至,礼官上前,轻掀硃纱,恭请公主下辂。
她下车,足上的云头宫鞋落在了铺设于车下的一片锦斓地簟之上。
公主真身玉驾到来,附近之人本该垂首敛目,以示敬拜。然而,当中仍是有许多轻薄少年于参拜中抓住机会大胆偷窥。这一幕,更是叫近畔那一百二十名待参与破阵乐的健儿们看得发呆。随公主下车,袖袂轻拂,裙裾微动,许多人甚至仿佛嗅到了扑发自公主玉辂内的一阵冷幽幽的百和之香,他们无不贪恋地暗暗细嗅,好记住那一缕不经意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香风。
道上,左右两排手持孔雀翚扇的宫人次第撤扇,引出一条登向朱雀台的路。
当朝的寿昌公主,被礼官引下玉辂。立于朱雀台中央阶梯两旁的金甲卫士纷次向她下拜。
她一步步,登上高台。
今日她髻上戴的花钗宝冠,是用金珠、南珠、瑟瑟、玉叶镶编而成,她身上穿的礼衣,是由五丝织就的彩绮、彩锦所裁,肩膊上,披着一条满是蹙金凤尾花的长长帔子,随她缓步登阶,长帔拖行在她身后的阶上,在阳光下,一片溶溶脉脉的金辉玉烁,文彩曜曜。
此时,皇帝自御座起身,走下华盖,亲迎爱女。圣人隔衣牵她,将她领至朱雀台的正中,亲宣:“朕生平惟此一女,幼号簪星,朕爱之,如珠如宝,恨在她垂髫之年,因国殇之难,以致于骨肉分离,至今将近二十载!万幸,上天对朕仍存顾念,在朕如今垂老之际,公主平安归来!”
皇帝宣讲的话语之声随风播开,语调不紧不慢。
圣人已许久不曾这样公开露面了。甚至,今日在场的许多人,上一次得见圣颜,还是在三年前的凯旋献俘礼上。传言他沉疴缠身。此刻看去,固然带着几分鹤骨苍髯的病气,但声音却不乏中气,庄重,又满含着眷眷的感情。
此一刻,他看去不像是深不可测的帝王,而是一名百感交集的父亲。
说完这段话,他的语调一转。
“朕欢欣喜悦之余,感慨万分。当年朕因战乱失却明珠,虽肝肠寸断,徒劳奈何,故今日讲武阅兵之时,朕要将公主带来这里,好叫今日你们在场之人知道,天下人人知道,安不可忘危。”
“一国一朝,不可好战,不可黩武,但不可不备战,更不能弃武!此便是今日演破阵乐,讲武校阅的唯一目的。”
“公主归来,朕心甚慰。此必也是清平之兆。”
“故今日,朕宣,为宜顺天时,便由公主代朕,为尔等健儿击发金鼓,申耀威武!”
皇帝的话语之声渐转激扬,最后一字落定,接着,被传送到了全场。
在一阵短暂的凝息过后,忽然,先是在朱雀台的正前方,那一百二十名着朱、白、黑三色鍪铠的各卫子弟齐声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接着,如一石投入水面所激的涟漪,这呼声一波波不停,由近及远,由中心向着四面,最后,全场两万余人,一齐合声下拜。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这声浪的压迫之下,观礼台上的一些藩属官员和使者不由地心生恐惧,面露震色,随圣朝官员和将士向着朱雀台上的皇帝和公主俯伏下跪,不敢抬面。
在擎天撼地似的山呼声中,絮雨微扬她今日贴绘着华丽金箔花钿的一张面孔,向着朱雀台的正南方向,对台下的万众徐徐抬举起曳袖下的双臂,手心向天,平举至肩,以此回礼。
随了她的动作,山呼声慢慢平息,雅乐跟止,无数双眼,齐聚在高台之上那位高贵而美丽的圣朝公主的身上。
“去吧。”皇帝转向絮雨,轻轻吩咐一声。
万众无声。
在阿耶带着几分骄傲的含笑目光的注视下,在身后以及全场无数双眼目的仰视下,絮雨转身,走向那一面设在台楼最高处的金鼓。
她经过朱雀台下太子李懋的面前。
他在起初巨大的震惊过后,此刻面上表情,更多的,是想要极力掩饰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