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外面这场猎罢而设的筵席,她虽没现身,但因两处距离不远,那边的喧笑之声时不时随风传帐入耳。不但如此,还有一个青头在,来回跑动,随时为她报告着宴场发生的各种动向。
“报——公主!陛下赐四位郎君各一条金玉带!还封兰泰郎君做了什么中书舍人!我家郎君去了哪里,没看见!”
没一会儿,青头再次钻进帐门,又滑跪到了絮雨的案前。
“报——公主!贺都郎君看起来很不服气!下来后,拿眼睛瞪着兰泰郎君,一个人咕咚咕咚地喝闷酒!我看他保不齐要找兰泰郎君打架了!宇文世子看起来不高兴!他总在张望公主的大帐,魂不守舍的样子!承平王子看起来好像在找人,东张西望!也不知道他找谁!韩大将军不知何故,今晚也很不高兴,沉着一张脸!还有,我家郎君还是不见人!我看来看去,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这小厮口齿伶俐,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每回报告完毕,总要在后面带一句他家郎君如何如何。
“不用报告你家郎君去了哪里!我又没叫你看他!”
絮雨仔细地勾完一名随驾扈从的五官,又添上两绺胡须,眼也未抬地说道。
她记得陆吾司下的刘勃等人曾对她提过,希望她能将他们画入画作。正好便在这张画上,用他们的面容入画,等画完归入宫档前,也拿去叫他们看一看。
“得令!我不说我家郎君了!”青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口气都还没喘平,扭头又要跑出去,被絮雨叫住了。
“等一下!”
“公主有何吩咐?”
青头赶忙停步,见公主竟叫一名小宫娥给他端来一碗甜酪浆,说是他来回辛苦,叫他喝了再去,欢喜地又噗通跪地,磕了个响头,这才双手接过,咕咚咕咚喝得涓滴不剩,抹了下嘴,飞快跑了过去。
“报——公主!”
才去,伴着一阵高亢的报告之声,见他再次气喘吁吁地钻入了帐。
“公主,好像出了点事!方才冯相忽然来了!凑到陛下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陛下起身回了御帐,冯相也跟着进了!”
絮雨停笔,抬起眼,沉吟了片刻,撂下笔,从画案后起身出帐,往不远外的御帐行去。
行营前方的那一场筵席还在继续。
因行猎在外,不像宫中处处拘礼,皇帝虽已悄然退席,但此刻,除去少数人时刻在留意着皇帝的进退,其余大多数人仍未觉察,依旧还在纵情宴乐。
絮雨行至御帐近畔,看见了韩克让,连今晚在青头口里被提了无数遍的被列为失踪丁口的裴萧元也在。两人望去神色皆是凝肃,看到她来,一道行礼。
絮雨点了点头,脚步也未停留,从二人面前径直经过。御帐外的近卫见是她来,并未阻止,只宣:“公主到——”
她掀帐,走了进去,看见冯贞平跪在阿耶面前,应已禀事完毕,正在叩首。只听他用庄严而郑重的声音说道:“陛下!臣敢以臣的颈上头颅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突然他看到絮雨进来,急忙噤声,却发现皇帝恍若未觉,连眼都未眨一下,公主也径自走到皇帝身侧,无声无息地坐在一张看去像是专为她留的坐榻上,顿了一顿,继续道:“虽说臣在赶来这里前,已拜请宁王守好濯秀宫,但保不齐太子若是知晓事情败露,有所行动,万一偷梁换柱,那便晚了!行宫到猎场,快马两个时辰足够来回,陛下若不信,何不立刻派人去搜检太子行宫!”
絮雨压下心中疑虑,望向阿耶,见他面上神色看去依旧如常,只冷声朝外唤了一句来人,很快,韩克让走了进来。
“你亲自带人,立刻赶回行宫,搜检太子濯秀宫,找到一口覆盖红缎的箱子,送来此地!”皇帝吩咐。
韩克让心中一跳,看了眼还俯伏在地的冯贞平,应是,退出去,拣了一队人马,又吩咐裴萧元留在这里,守住皇帝御帐,随即亲自带队,连夜赶往行宫。
冯贞平退出后,皇帝闭目,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絮雨起身来到阿耶身旁,扶他,令他慢慢靠躺下去,这才轻声问道:“阿耶,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冯贞平说,他得到可靠消息,太子私藏龙袍,每逢望朔之夜,便穿龙袍睡觉,所以这回来苍山,将龙袍也带了出来。”
“据冯贞平言,这孽障应是几年前听信了一个术士之言,认为如此,他便可吸聚更多天运,从而早日登基。”
皇帝用平淡的语调,慢慢说道。
第82章
韩克让带着人马匆匆离去后,风波并未扩散开来。
宴上正与众臣谈笑风生的太子是被宫监单独请走的,同时,裴萧元奉旨,将柳策业、韦居仁、陈思达等人也悄然各自单独控制起来,暂令不许互通消息,过程迅捷而顺利。当裴萧元带人现身时,柳策业看去十分镇定,韦居仁的神情莫名而仓皇,陈思达起初不服,借着酒意反抗,但裴萧元一声令下,十几把刀枪便顶上了胸腹,陈思达被迫也只能就范。
除去这些人之外,整个行营里的欢宴还在继续。甚至就连皇帝,很快也重返宴场。当他在公主的陪伴下再次现身,整个行营里又爆发出了阵阵此起彼伏的“万岁”“千岁”的欢呼声,今夜的气氛,更是直接被推送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行宫与猎场相距二三十里地,当夜三更不到,亥点,等到韩克让一行人秘密归来之时,这一场乐宴方罢不久,皇帝归帐,许多大臣和藩夷君长更是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各自兴尽而归。
韩克让果然找到了冯贞平提及的东西,带入御帐。冯贞平领着康王到来,今夜被暂羁的太子、柳策业、韦居仁等人,此刻也得以齐聚,众人纷纷跪在皇帝面前。
当看到地上的那一口木箱时,太子面色微变。
韩克让奏报,说木箱铜锁加箱,外用红布覆盖,找到时是怎样的,便怎样带了过来,分毫未曾动过。
皇帝什么都没说,只瞥了一眼木箱而已,目光随即转向太子。
太子当即为自己辩白,他绝无半点僭越或是想要皇帝不利的心思,他是被人诬陷的。
又转向絮雨:“阿妹,阿妹,阿兄真的是遭人诬陷!”
“私藏龙袍,还带了过来,藏在寝床底下!除了太子自己为之,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陷害?”
冯贞平看一眼自己身旁那自进来下拜后便闭着眼目始终不发一言的柳策业,暗讥他此刻这强作镇定的样子。
“陛下,给太子献策的方士,臣也已经抓到,他已全部招供,此事千真万确!太子在朔望之夜穿着龙袍睡觉,妄想借着邪祝,早日登基!国无二主,他又如何才能如愿,早日登基?此举,与诅咒陛下不祥有何分别?”
冯贞平步步紧逼。
太子怨毒的目光扫过面带得色的康王,随即只不停地为自己呼冤。
韦居仁此时仿佛才完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看着太子和座上反应平静得几乎到了瘆人程度的皇帝,不禁惶恐万分。
冯贞平早就获悉此事了,特意忍到今夜才掀出来,岂还会给太子翻盘的机会。他压下心中快意之情,又行礼道:“陛下,东西既已搜到,多说也是无益,何不当场打开,看箱中藏的到底是为何物,能叫太子如此珍重,怕错过朔望,连苍山避暑,都要不辞路远带在身旁!”
皇帝的目光从进来后便闭着目的柳策业和冯贞平的脸上各自掠过,再看一眼低头俯地的太子,略一沉吟,淡淡道:“那就打开吧,瞧瞧到底藏了什么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