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哪里不适,我替你叫太医来瞧瞧。”
裴萧元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公主多心了。昨日一早就被承平他们困在酒楼里强行灌酒,喝了不少下去。昨夜又没睡好觉,故今日看起来精神不济。”
“我很好。多谢公主关心。”他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絮雨总觉他看起来和平常给她的感觉不大一样。然而可能也真的如他自己解释的那样,只是宿醉导致。加上没有休息好。并且,或许和他的心情也有关系。
毕竟是她算计他,几乎是强行迫他不情不愿地做了驸马。他心里本是不愿和她再有什么多余往来的,她自然明白这一点。
“也好。”絮雨颔首,“你也好好休息。”
“是。公主安歇罢!”
裴萧元看着她慢慢走回到那床榻前,再次坐下后,自己便也后退了几步,接着,继续往外间去,在经过一面分隔内外的八扇檀木座屏风时,知她已是看不到这里了,暗绷了一晚上的身体骤然放松,人还没转过屏风,一阵虚泛之感再次袭来。
他脚步一顿,右手无声地一把扶住身旁那沉重的屏风,微微闭目,借屏风靠力,停了片刻。待那头重脚轻之感再次褪去后,径直来到铺在外阁的一张窄榻前,坐了下去,和衣缓缓地侧卧,终于,躺了下去。
此间照不到内中的红烛之光,又隔着屏风,光线黯淡。
他在昏光里紧紧闭目,一动不动,耳听取着于寝阁深处传出的响动。
起初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应为脱衣的声,接着金钩撞动,发出两下清脆而悦耳的轻玎之声。应是她放下了那一幅锦帐。在极是轻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被衾铺展声后,她又翻了几下身。
许久过去,已是下半夜了,在寝阁的深处里,再没有半点响动,静得裴萧元能听到红烛爆出灯花时发出的轻啪之声。
她已经睡着了。
他终于睁目,无声地从窄榻上坐了起来,左臂垂落着,单用右手解带脱衣。
在宫中被那些妇人们挡住嬉闹,后背吃了一棒的时候,他便知道,伤处开始渗血。
唯一的庆幸,便是今夜的公服是猩红色的,即便有血渗出来,也不至于叫人发现。
他左侧的伤肩和背因今夜活动过多,此刻便是轻动一下,也觉抽痛。用单手略微困难地解了腰带,轻轻放在一旁,接着,脱下公服,再脱单衣。那白色单衣的大半后背早已被血渗染得湿漉漉的。他艰难地除着衣,最后发现,因耽搁久了,贴身穿着的织料已和伤口边缘处慢慢干涸的血肉黏连在了一起。
他自己看不到,无法细细剥开,也不想惹贺氏更多担忧,一扯,人微微发了一下抖,终于将中衣强行扯下。
一股虫爬似的热流,沿着伤口下方的肩背,汩汩而下。
他知应是方凝结的伤口又被扯破。便拿脱下的中衣胡乱拭了下后背,压了压血,随即取出他预先准备的一瓶止血药粉,自己凭着感觉,胡乱倒在伤处,打算先过了这一夜,等明早再叫何晋处理下,忽然此时,他听到里面传出轻轻的脚步声,接着,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握着烛台,就要从屏风后转了过来。
他吃了一惊,反应极是迅捷,立刻将药瓶连同那一件血衣迅速卷起,胡乱塞到窄榻的下面去。
絮雨其实一直都没睡着,后来只是怕影响到那和她同寝一屋的人,不敢翻身而已。方才察听到外阁起了些轻微的异动,听了一会儿,发现始终不绝,窸窸窣窣的,想到他今夜的异常,实在忍不住,便秉烛悄悄转出,不料,见他竟赤着上身对着自己,坐在一张窄榻之上。
絮雨没料到会是如此一幕,未免有些不自在,忙转脸,正要退回去解释一番,称自己不是故意打扰他,忽然,她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裴萧元的脚下。
裴萧元心知不妙,低头看了一眼,正要俯身将那没藏好的衣裳拿起,她已走了过来,弯腰去拿。争了一会儿,他如何争得过她,被她劈手一把夺了过来,借着烛台照了照。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血?”絮雨被手中这件显是从他身上脱下的染满血的白色中衣骇得不轻,倏然睁大眼睛,抬脸望他。
裴萧元右手已迅速扯过他方脱下放在一旁的公服,披在肩上,接着一边套衣,一边若无其事微笑道:“没事,打扰公主休息了。我先出去一下。”
他转身,迈步便要出屋。
“站住!”
絮雨盯着他的后背。
“把衣裳脱了!”
裴萧元迟疑了下,终于转头,解释道:“昨日出了点意外,我受了几分小伤。不过,公主无须担心,只是一点皮肉伤,问题不大。你去睡吧,我叫何晋帮我处理一下便可。”
他解释完,继续掩着衣襟,迈步再次朝外走去,才走几步,忽然又一阵晕眩之感袭来,不由停了下来,人跟着晃了晃,似摇摇欲坠。
絮雨一把丢开血衣和烛台,从后扶抱住他腰身,失声嚷了起来:“你怎么了裴二!”
“不敢有劳公主……”
裴萧元抬起右臂,手掌轻轻搭在她正圈于他腰腹前的腕上,似想解开她的双手。
“公主放开罢!我……真的没事……”
他又低低地道。
然而话音未落,只见他身体慢慢地歪倒了下去。
第96章
以他身量和此刻正倾倒的这一副沉重身躯,絮雨一人怎支撑得住,当场便被带得趔趄了一下,在他背后随他跌倒在了地上。很快醒神,探身越过他背朝前望,见他额面低俯向地,面颈正压靠在自己一侧的肩臂弯里,双目则是紧闭,长睫垂覆下来,一动不动。
“裴二!裴二!”
她在他身后又连叫几声,也无反应。一臂被他压着实在动弹不得,便用另手探去摸了摸他额,触手烧热。
在絮雨的印象里,这位裴家的郎君,从来便是一位惜字如金却又坚忍如石、屹立不倒的悍勇之人。她完全没有想到,他此刻竟会如此晕倒在这个和她的新婚之夜里。
她一人根本弄不动他,从他身下慌忙抽出胳膊,爬起来便去唤人。
贺氏今夜怎放心离去,一直就在寝堂外的廊下守着,方才也已隐隐听到门内发出的一些异样响动,正走了过来,恰遇公主开门,听她说郎君倒下,让多叫几个人来,忙将在附近一同值夜的杨在恩和另几名健妇叫入,在絮雨指挥下,众人七手八脚,终于将新郎抬到床榻之上暂时安置了下去。不待絮雨开口,贺氏又将自己的所知说了一遍。
“……他也不和我讲,到底是如何受的伤,只不许我告诉公主,怕耽误婚礼,叫公主担心。青头昨日和他一起的,或知晓些事,只我问他,这小厮竟也死活不说!”
“胡太医府邸就在本坊,他极擅看伤,记得前几日于宫中轮值,今夜应当在家。奴这就去叫他来!”杨在恩说道,疾步而出。
片刻功夫,太医带着药箱紧赶而至。何晋也被贺氏叫到,带来了昨日的箭簇。太医仔细鉴认,说法与何晋相似。又搭脉、看眼、再验视伤处,道:“驸马脉疲而虚,体内血气凝淤,脏腑气滞,此确为外毒侵体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