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苦臭无比,他却片刻也没耽搁,仰脖几口便全部灌了下去,连碗底积沉的一层药渣也没留,喝得干干净净。
她瞥一眼碗底,再递上一块素巾,待他拭唇毕,接回来,再次发问:“什么人下的手,你知道吗?”
裴萧元迟疑着。
“无论是谁,你若是知道,勿对我隐瞒!”
裴萧元道:“对方蒙了面,但露出的眼和走路体态,我似曾相识。倘若没有猜错,应当和李延脱不了干系。”
她一下便静默了下去。
他自然明白她与李延关系亲厚,见她如此,忽然又有几分懊悔,补道:“或许是我看错,也未可知。”
她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裴郎君,你这次幸好没出大事。否则便真是我的罪了。往后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半晌,她慢慢地说道。
裴萧元察觉她的神情变得柔软了起来,望他的目光更是充满歉疚,一怔,领悟过来,心不由一热,冲口便安慰起她:“公主勿自责。我既应允你做驸马,岂会怕这种事?何况这不入流的小手段。这回受伤,确实是个意外。往后我会小心的,公主勿多忧。”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了。”当絮雨再次开口时,声音也是温柔无比了。
裴萧元一怔,很快醒悟,忙道:“我出去,公主就寝罢!”
“你勿动!”絮雨再次说道。
“太医之言,你需好好休息。外面那榻于你太窄,你如何睡得好觉?你就睡这里,我去那里。”
裴萧元吃惊,怎肯依从,连说不敢,掀被就要下去,被絮雨伸手挡了。
“我真没问题。从前我跟着阿公也常宿野寺荒庙。睡几个晚上外间又能如何?”
“我命你听我的。”
她笑道,“等你伤好,再换回来便是了。”
她说着,顺势扶住他的腰背,将他往枕上带去。
“若有事,尽管叫我。”
她为他放下金钩里的床帐,临走前,又将屋中那满枝灼烧的明亮红烛灭得只剩两根,在骤然暗下去的一片昏光里,轻轻掀了珠帘离去。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外间的那面屏风之后,接着声息全无,剩裴萧元独自卧在这张床榻之上,如何睡得着觉?他如卧针毡,满身不适,终于,忍不住起身下了床榻,缓缓走出,蹑步来到她所在的外阁。
寝堂深处里剩的那两支用来照夜的烛火光在此已是没有半点余光了。裴萧元停步在那一架只剩模模糊糊暗影的屏风前,久久地伫立着。
忽然,一道朦胧身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停在他的面前。
“裴郎君有事?”在仿佛无边的夜色里,她轻柔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
裴萧元闭了闭目。
“我睡不着。”他哑声道。
“公主若睡在此,于我与惩处有何两样?”
“恳请公主,进去就寝罢。”
最后,他用乞求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她悄然立了片刻,轻步朝他走来,就在快要从他身旁错肩而过时,毫无征兆地,在黑暗中,一只柔软的手忽然伸来,悄然牵住另一只手心干爽而略粗糙的大手,随即,带着尚未反应过来的男子往里行去,静默地穿过珠帘,在身后一帘子珠子震颤碰撞所发的轻微瑟瑟声中,一直走到了那一张香木床前,爬了上去。
“你也上来。”
隔着帐,她的声音传了出来。
“床很大,足够我们一起睡的。”她说道。
裴萧元终于饱睡,从久未有过的一场沉眠当中悠悠转醒,有一种不知到底身处何处洞天的混沌之感。片刻后,他倏然睁目,转面,发现昨夜和他同床分衾的她已不见了。
窗后卷帘低垂,帐内光线昏暗。他不知她去了哪里,自己睡了多久,此刻又是甚时辰。
他揉了揉额,一臂撑着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人尚未从昨夜梦幻似的记忆里完全回过味来,忽然此时,听到窗外隐隐传来压低的话语声。
“……都快晌午了,驸马还在睡吗?”是宫监杨在恩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些焦急。
“公主吩咐的,勿吵醒驸马。”也不知是哪个婢女的回答声跟着传来。
杨在恩仿佛顿了一下,终究是不敢违逆公主的话,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耳边又安静了下来。
裴萧元蓦然彻底醒神。
该死!
今早是要随她入宫行拜谢礼的!昨夜那些难缠的命妇们应也都在宫中等着。
他竟睡到此时才醒!
裴萧元登时激出一背的热汗星子,不顾肩伤,一把撩开床帐,人便从床榻上翻身滚了下去。
第97章
婢女们捧着盥盆素巾齿盐等洗漱之物鱼贯入内,升起窗后的一面面卷帘。
满庭的明耀日光刹时透入寝堂,映得一帘珍珠澄莹生光,闪烁着云霞般的珠光贝色。
贺氏知郎君谨重,将那几名公主带来的等待服侍的婢女都打发到了外间,由自己和杨在恩带过来的一个名叫招儿的小阉人一道服侍驸马洗漱更衣梳头。察他手忙脚乱,眼不住地瞟向外面,只差出口催促快些了,哪里还有半点她往常印象中沉稳的样子,好笑之余,心中难免也是略生几分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