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一怔,踌躇之间,只见她望着自己,唇边僵硬地挤出了一抹轻笑:“我瞧你的样子,分明就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你们都瞒着我一个人而已!”
裴萧元对上了她那一双望来的红通通的眼。
她吸了口气,再度开口:“你告诉我,当年的那一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的阿娘,她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又是如何被弃在了乱葬荒野里尸骨无存?”
与皇帝一样,裴萧元怎敢,又怎忍,将那曾发生在她阿娘身上的极其残忍的事说给她知。
“陛下此前确曾与我提过几句,皇后与丁白崖私奔之说,实属污蔑,其余我也知之不详……”他如此应道。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柏下,也未再继续逼问他了,只手在微微发抖。忽然,只见她望向皇宫里的某一方向,随即一言不发,转身便要从树后走出。
裴萧元见状一怔,循她方才所望的方向看去,登时心中雪亮,没等她迈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困在自己和树干之间。
“公主要去凤仪宫?”他低头问。
絮雨没有作声,继续迈步,要绕过他而去。
“公主冷静,听我一言,此时勿去——”
“滚开!”
就在这一刹那,那幼时的簪星郡主,王府里的李嫮儿,仿佛在絮雨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勃然大怒,厉声叱骂。
裴萧元一怔,看她一眼。
“你看我作甚?”
“阿耶那里我不能去问!你这里不和我说!也好!我也不想再装作甚事都无地忍下去了!我自己去找那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连这也要拦我?”
她抬手便要将挡住自己路的人推开。
他的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眉间神气纠结,然而他的双足却如在泥地里生了根,纹丝不动。
“裴萧元,你给我滚开!”
絮雨愤怒得已是直呼他名,连嗓都开始发抖。
他任她怒骂推搡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不料伤肩忽被她手的动作牵到,半边的身体随之一僵,那英俊面庞更因痛楚而抽搐了一下。
絮雨从方才的愤怒和冲动里凝定了,手在半空顿住,慢慢缩回,最后,颓然无力下垂。
“你怎样?很痛吗……”
裴萧元缓缓吁出口气,顿了一下,摇头:“不痛。”
她靠在了身后的柏树之上,仰头定定看他,忽然低声说:“你不让我去那里,那么你告诉我好吗?无论实情如何,我都能承受。”
“她是我的阿娘,我必须,也应当知道一切。”
“除非我今天什么都没听到,否则,这样于我,更是一种折磨。”
裴萧元的眼和对面她那一双红红的眼眸对望着,又怎不知她话亦是道理。
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应她所求,将那夜他听来的事讲了。只是终是于心不忍。在讲到王妃最后遇害遭弃尸一节时,用极是简略的言语提了一下。
但这也已足够了。她听完面若死灰,在一阵如死界般压抑的沉默过后,转头,再次遥遥地看着远处那凤仪宫的方向,许久,一动不动。
浓沉的满天乌云,此时已压至皇宫那高耸的承天门钟鼓楼的尖顶之上。
一点湿凉的水意,落至裴萧元的额上。
下起雨了。
忽然她迈步从树后转出,向前走去。
裴萧元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再次从后攥她手,阻了她的脚步。
“公主!不要去!”他低声恳求。
“倘若公主真的已经想好,惟有立刻取仇敌的性命,方能泄去你心中的苦恨,我定帮你。我会为你拔刀,将刀亲手放在你的手中。若是公主觉得脏手,那就由我来,我来剖心肝,挖腹肠,只要公主能得痛快。但如果,公主也知此刻并非动手的时候,只是因了愤怒而去,那就求公主听我的,暂时勿去。”
“此刻去了,除了令仇者看到公主的悲痛之外,并无任何益处。”
“请公主再忍些时候。快了!我向公主保证!”他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絮雨望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缕笑容。
“裴郎君你误会了。”她开口,看去已和平常无甚两样了。
“方才是我不好,竟然拿你撒气。请裴郎君勿怪。也多谢你将事告诉我。我已无事。你更不用担心我——”
此时几点暮雨终于迫不及待,急急地砸穿了二人头顶的柏树梢冠,砸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望一眼天色。
“天要黑了,该出宫回去了。”她道。
入秋后白昼渐短。二人出宫回到永宁宅时,天已黑透,宅中有人的各屋早已掌灯。裴萧元始终暗暗留意着她,观她言语行动,发现果然和平常一样。用了饭,她看着胡太医为他检伤换药后离去,又和贺氏商议了些明日和他出门的计划,崔府、宁王府两家要走一趟。最后,在二人各自更衣完毕,入房预备休息前,她又和他讲了白天在宫中时长公主托她转的话。
“此事你若方便有机会,便出言提醒一下。若是觉得为难,便当没说,也是无妨的。姑母那里,我也并未一口答应要将承平说服。”她坐在妆镜前,背对着裴萧元,手里拿一只犀梳,一面慢慢梳着垂放下来的乌黑青丝,一边闲谈似地说道。
裴萧元望见镜中的她神色轻松,面容含笑,至此,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
应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给他的一贯的印象,她是大方、聪慧而得体的。傍晚这一件偶然发生的给她带去极大困扰和苦痛的事,在经历过那一阵短暂的情绪失控之后,她应确实是放下了。
有了昨夜为开端,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并无过多曲折。唯一一点,便是裴萧元认为自己身体已无问题,仍卧她内侧,叫他极是不惯。她却坚持要睡外侧。
裴萧元争不过她,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