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步足一顿,停下。
“你要做甚?”宁王从门廊中出来,径直发问。
“乞见陛下,有事求教。”他行礼应说,语气如常。
“勿去!”宁王神色严肃,语调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并非本王不顾身份向你指令,而是你伯父的吩咐。就在不久前,他曾来信给我,托我转你一话,叫你放下心念,切勿执见。”
裴萧元转向东都方向,行拜礼,起身后,道:“伯父知我,便如他当初拦不住我来一样,不再直接告我,而是转请老殿下了。”
“我实是该死,冥顽不灵,致令伯父时刻牵挂,不得安宁,如今又惊动老殿下……”
宁王摆手,快步到他身前:“二郎君!你也知我一向视你如同子侄,此次就算没有你伯父的托信,我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听我一句,你犯错在先,圣人无意追究,已是天恩,事情就此打住,你勿再执着,对谁都好!”
“老殿下的心意,小子心领了。只是今夜,我既已来此,便不会再退。”
裴萧元转身待去。
“你想过后果吗?”
宁王双眉紧皱,冲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
“你将彻底自绝于圣人,自绝于公主。并且,倘若本王告诉你,即便你问出结果,那结果也是你所不能承当的——”
他顿了一下。
“无人能够承当,哪怕是圣人!如此,你还是不肯放弃?”
裴萧元沉默了良久,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再向宁王深深作了一揖,又后退数步,以表敬意,接着,走下了那段逶迤屈曲的龙尾道。
宁王想起裴冀信上最后之言,倘实难劝阻,那便由他。
奈河无边,自渡为舟。
世情难解,惟人自解。
他望着前方那继续走在湿漉漉雨雪道上的背影,终只能摇头,长长喟叹一声,忽又想起公主,抬头望一眼这雨雪交加的夜,越发焦急起来。
一路畅通无阻,紫宫已在眼前。这个寂静的雨雪夜里,周围的宫阁角楼昏暗无光,唯有此处,此刻依然灯火通明,若高高悬浮在天的一座明台,日夜受着来自人间万物的无边敬仰。
在这座明台大门前方的一段宫道之上,立着一道披甲的魁梧身影,乍看,如一尊门神。
是今夜在此值夜的金吾大将军韩克让。
韩克让背对着宫道旁的灯幢,整个人被夜色隐没,只有淋化在他面容和盔甲上的雪水,在透来的一片模糊宫灯昏影里,烁着幽暗的光。
从裴萧元初次入京于紫云宫外见到韩克让开始,他这个据说早年在战场上也杀人不眨眼的上司,便一直是以亲切的形象而为裴萧元所熟悉的。
然而今夜,韩克让却显得冷漠异常。
也或者,心肠刚硬、双手染满血煞,才是这位君王心腹的真正面目。
在裴萧元走到他的面前,为着白天之事向他恭行谢礼之时,他只侧目望着,神色阴鸷,一言不发。
裴萧元并未在意。
“白天西市之事,多谢大将军的照拂。”他继续说道。
“韦居仁尸首埋在二十里外西山脚下,大将军明日可叫人随顾十二过去,将尸首起出,便可结案。事全部是我一人所谋,我之罪,和旁人无关。我会向陛下请罪。”
他说完,再次行礼,这才从韩克让的身旁绕行而过。
就在擦肩之时,刀光掠来,迅如疾电,那刀架住了裴萧元的颈项,迫他停了脚步。
“裴家二郎,听我一句劝,这就回头。回头了,从前如何,往后还是如何,陛下仁慈,不会和你计较你犯下的事。”
裴萧元立了片刻,抬臂搭手在刀刃之上,将刀从自己的颈上推开。接着,迈步向着那敞开的宫门行去。
韩克让霍然转头,双目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你会后悔的。”
他咬牙说道,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威胁之感,又似隐含恐惧。
然而那道背影未再停顿。
裴萧元登上宫阶,走入宫门,沿熟悉的外殿,穿行在道道如从天悬落的帷帐间,经过那一面槅子门,终于,走到了那个地方。
条条儿臂粗的巨烛灼灼耀燃,将整座大殿映得煊亮无比。皇帝身着一袭宽松的燕居常袍,腰带也未束缚,人靠坐在一张阔榻之上。他微微阖垂眼皮,聆听赵中芳所发的声音。赵中芳跪坐榻前御案之侧,正恭捧奏章,逐一念过。
“……钦州地震。户部员外郎崔宁及宣慰使兰泰上表合奏,二人已于十日前抵达,奉命慰民,并存恤所损之家共计千余户口。至上表日,灾民大半已得安置……”
“御史中丞李坦上奏,西平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世代忠勋,累计前功。守仁更得授方隅,所寄殊重。其子年初入京,本为贺圣人万寿,今万寿暂悬,守仁自言神弱体衰,遍视左右,难寻可倚重者,亟盼世子归家。奏请陛下,宜早日令世子出京尽孝,以安臣下之心……”
老宫监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直,却在这座高旷的殿堂顶角里发着回声,余音微微绕梁。忽然他看到静静立在内殿口的那道身影,一顿,声缓缓放低,那殿梁的回声随之渐息,直至悄绝。
皇帝起初一动不动,也未催促。片刻后,待声音完全停止,他问:“怎不念了?”
“是有人到了吗?”他轻声问。
赵中芳慢慢合了奏章,俯伏叩首,低声应是。
皇帝静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睁眼。
“既来了,便进来,还站外头作甚?”他的语调听起来,如一老父,责备一个不懂事的亲宠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