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几乎是下意识从地上一跃而起,伸出双臂,飞身扑上。
堪堪将人托住,下一刻又被皇帝狠狠拂开。他自己踉跄着,胡乱一把抓住了御案的边缘,终于,立足在了地上。
勉强站稳,起初他大半的身体皆伏靠案面,以此支撑,歪耸的一段背影一动不动,灯下,只见那死死攥着案缘的手的背上,青筋一径地跳个不停。
许久,他肩动了一下,接着,皇帝直起身体,缓缓转面。
“裴家小子!你不是想知道,当年谁是主使之人?你听好,朕这就告诉你!”
“你想得没错。当年的事,就是朕的主使!”
皇帝眼内阴霾重重。他咬牙切齿,从口中吐出了这一句话。
正裴萧元神情霎时灰败,眼角微微抽搐之时,伴着一阵杂沓的混合着刀甲碰撞的急促靴步之声,韩克让疾步奔入殿内。
他的面容形同扭曲,两道目光扫过眼皮垂落一动不动的裴萧元,“陛下——”他惶急地张口。
“滚出去!”皇帝愤怒地大喝一声。
韩克让一僵。
“没听见吗?”皇帝声极森然,“谁允许你进的?”
老宫监噗通跪在了韩克让的身后,叩头如同捣蒜。
韩克让终还是向着皇帝扑跪,叩了下首,慢慢地退了出去。
皇帝此时已直挺挺地撅直了身体,傲然而立。
“去!”他喝了一声,指着剑架方向,向着裴萧元下令。
“去拔剑!朕就在这里!你来复仇便是!”
裴萧元凝立不动。
皇帝等待片刻,呵呵冷笑。
“裴家小儿!朕认下了,你又待如何?是要杀了朕,还是预备反叛,去和李延还有你那位好友阿史那一道作乱,和朕作对?”
裴萧元的神情惨淡至极。他的双目通红,眼底是丝丝正在迸裂的溢血的一片红影。他咬着牙关,下颌紧绷得如刀斫斧凿,脖颈之上,遍布道道青筋。
“我之所求,陛下心知。事已至此,陛下应许,我之幸。陛下若是一意孤行,我之命!”
他一字字地说道。
“我裴萧元,做不到人臣本分,是为不忠。知父为谁所害,却不可复仇,是为不孝。见色起意在先,辜负芳卿于后,是为无情。交友叛国,放虎归山,是为无义。如此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徒,本无颜再存活于世——”
他流星大步走向了皇帝方才所指的剑架,握住剑柄,反手一抽。
伴着一道龙吟森森的宝剑出鞘之声,那一柄辟邪剑已在他的握中。
赵中芳何敢去远,方才便守在槅子门近畔。他被内殿所发的抽剑之声所惊,看见裴萧元执剑,正红着眼,一步步地朝着皇帝走去。
“驸马!你敢——”
他厉呼宫卫,自己亦是一个转身,自冲来的最近的一名宫卫身上拔出佩刀,待要冲入,刺向意欲行凶之人,下一刻,惊呆。
裴萧元止步在了御案之前。
“且留此残躯,我明日便北上,阻阿史那叛国之乱,以清赎我罪。”
他将自己的左手放在了御案的一角之上,在赵中芳回神,惊骇欲死的尖利阻声中,没有丝毫犹豫,瞳仁冰冷,一剑狠狠砍下。
青锋落,一截小指掉在案面之上。
他脸色青白,如覆着一层远古之雪。
砍断小指,他放剑,拳捏住自己那一条自指缝间不断涌血的伤指,一声不吭,转身便朝外走去。
皇帝扑到案前,颤抖着手,摸到了那一截尚带体温的断指。他低垂头颈,惊,恨,惧,在他面容之上交织,僵了片刻,抬起头,神色已是化为狂怒。
“裴二!你这狠绝之人!我女待你一片赤诚,你负她便罢,这般,是想诛她之心吗?”
“你一早便在恨朕!从见你第一面起,朕便看出来了!你拿朕的女儿报复朕!若非你当初刻意勾引,她怎么可能对你如此上心!”
“朕这就杀了你这负心狂徒——”
皇帝一把抄起方被抛下的那残着血迹的剑,循着前方离去的靴声和那一道模模糊糊的影,追了上来。
裴萧元停了步。
他缓缓地转面,任那只伤手淋淋地滴血,望着皇帝握剑,恶狠狠地朝着自己赶来。
就在这时,又一片仓促的脚步声自槅子门后发出。
絮雨带着满身的潮寒冲入,转过了槅子门。
皇帝已追至裴萧元的近畔。他恶狠狠地寻望着前方那道模糊的影,凶狠送剑,胡乱地刺向了他。
而此人,既无反抗,也无半点躲闪。
“阿耶!你住手——”
絮雨魂飞魄散,惊叫声中,她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前方那道显然丝毫也无躲避之念的背影,将他一把推开。
下一刻,她觉肩上似被什么有着尖利牙口的冰冷东西咬了一口,很快,那短暂的惊疼转为了剧痛。
皇帝剑出,刺入她左侧的肩胛之上,方惊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