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请公主拨冗,赐见一面。”
他定了定神,说道。
这下半夜,裴萧元躺在了驸马府这张宽大的香木榻上。他的身下是松软而干爽的被衾,鼻息里充盈着他熟悉的犹如散自她发肤的淡淡的幽香。从他离开长安北上之后,便再不曾有过如此的体验了,他闭上眼,感到她仿佛从未曾离开,她依旧还在这里,正静静卧在他的身旁,伴他同眠。他渐渐放松下来,疼痛消失,疲惫开始从四面八方如水一般慢慢涌来,他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极沉,完全地入了黑甜乡,连半个梦都无,一直睡到了次日的午后。
他是被一阵飘入耳的小铃声所惊醒的。那声叮铃叮铃,清脆而空灵,似是小金玲所发,中间仿佛还夹杂着几道婴孩发出的带着奶音的咯咯笑声。
“驸马醒了吗?”
在他半梦半醒,疑心自己听到的是否是发自梦里的声音时,这一道轻响在窗外的问话声,一下将他唤醒。
是贺氏的声音。
他微微翕颤了下眼睫。
“小郎君长得真俊啊!”一个婢女的轻微感叹之声继续传来。
“像驸马!你看,眉毛,眼睛,鼻子,哪哪都像——”
“像公主才对!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公主生的小郎君!”
婢女们为婴孩的容貌到底更像谁而轻声争执起来。
裴萧元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完全地清醒了过来。
他猛睁开眼,一个翻身下榻,卷衣套上,胡乱掩上衣襟,人便冲了出去。
第144章
寝堂花厅的窗畔多了一张小围床,床上躺了一个小人儿,正努力地舞着他肉墩墩的小胳膊,蹬动小腿,似想翻身,自己坐起来,然而谈何容易,衣裳裹得太过厚重,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点。随了他的动作,脚踝上系的一串小金玲便发出清脆而悦耳的玎珰声。
或因憋了劲的缘故,他的小鼻头上渐渐冒出一层细细的茸汗,也不再理会那些围着他只会逗他笑的婢女,又憋着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道,终于,自己成功地翻过了身。
他发出了一阵欢喜的咯咯笑声,趴在小床上,努力地抬起头,继续蹬着两条小肉腿,眼看,就能爬坐起来了,一个婢女怕他费力,忙伸手过来,将他翻了个身,他再次仰面,躺了回去。
他终于忍不住了,生气,扁了扁嘴,哇一声,委屈地大声哭了出来。
“呀!小郎君哭了!怎的一回事?”
婢女们不似跟着入了宫的烛儿,平常难能见到小郎君的面,今日逢此良机,全围了过来,不料小郎君突然哭闹,顿时不知所措,正要去唤贺氏,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婢女们转头望去,见是男主人来了,他连身上衣裳都来不及穿齐整,忙低头行礼,又为他让开了道。
裴萧元冲到小围床前,双手一下搭在了床栏之上,俯身低头望了过去。在小儿模样跃入他眼帘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房,如被一根弹颤的弓弦轻轻击了一下。
他定定看了片刻这正闭目啼哭的小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触抚过小儿那幼嫩得在窗边日影里能看得到细细茸毛的小脸。
就在手掌抚过的那一刻,他顿了一下,又急忙收回手,唯恐自己布着糙茧的手心刮痛了小儿的嫩肤。
却不料,正在哭的小虎儿停了下来。
他第一次体会到似这般糙硬又温暖、干爽的触感。他呜呜咽咽地睁开一双含着泪花的眼,好奇地看向这个正俯在自己头上的陌生人。
正如他娘亲给他起的乳名,他不但长得虎头虎脑,小手满是力气,胆子也大得很,一点儿也不害怕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在和这人对望片刻之后,他忘记了哭泣。或者,是出于天生的血脉相连的感应,或者,单纯只是喜欢这个人。他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朝他挥着两只小手,又一下一下地蹬起了腿。
裴萧元凝望小儿那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圆溜溜的眼,因还噙泪花,两颗黑葡萄似的瞳睛显得更是明亮,仿佛闪着光的黑色宝石。
这双眼,叫他一下便寻到了她的影。
这不是梦,是真。眼前这正冲着他笑的小儿,是他和她共同的孩儿。
他的心霎时软如绵水,不再犹豫,伸手,将儿子从床上抱起,接着,高高地举了起来,举过头顶。
小虎儿起初在父亲的手中吃惊地抖了一下,接着,他仿佛感受到了乐趣,笑得更是大声。
听着这人世间最为纯净无埃的最初的笑声,裴萧元的眼眶忽然暗暗发热。他又将这珍贵的小儿紧紧地搂入自己的怀中,脸贴着他柔软的小手和腿,闭目,嗅着他身上散出的淡淡的乳香味,片刻后,睁眼,转头望向身后的人。
贺氏站在门外,正在看着他和儿子的初面。
婢女都已悄然退出。屋中静悄悄的,只剩下他和他怀抱里的咿咿呀呀的小虎儿。
他望了眼贺氏的身后,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身影。
他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又一阵失落,唤了声阿姆。
贺氏快步入内,走到他的面前,握了握他的臂,眼圈微微泛红,接着她偏过脸,飞快擦拭了下眼角,当再次转回脸,已满是欢喜的笑容。
“公主不嫌我无用,将我接入宫,允我一起照料小郎君。今早她忽然和我说,郎君你已回,人在家中,叫我带着小虎儿回家,好好陪你几天。”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微笑道:“阿姆辛苦了。今天由我带小虎儿吧。”
这个白天,他和儿子果然相处得甚是和谐。小家伙仿佛很喜欢他,更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喜欢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寝堂里,欢乐的咿咿呀呀声不绝于耳。但是好景不长,等到夜幕降临,天黑下来,情况开始不对劲了。
小家伙的眼里一下就没了裴萧元,他再次哭闹,无论贺氏和一同出宫来的乳母如何哄,都不肯安宁。裴萧元更是束手无策。
贺氏解释:“公主虽然事忙,但每晚必会伴小郎君一起入睡。他应是困了,又见不到公主,故哭闹不止。”
裴萧元一顿,看了眼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脑海中浮出她此刻或也牵肠挂肚的样子,立刻道:“我不打紧。既然如此,阿姆你这就送他回宫。”
他顿了一下。
“我送你们回吧。”
贺氏点头,转身匆匆呼人收拾东西,为小儿穿戴整齐。她抱着,坐上宫车,裴萧元骑马同行,一直送到夜间入宫的一扇便门外。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长安人事便又变更许多。监门卫官长了张生脸,应是裴萧元走后才来的,不认识他,以为是送贺氏回宫的人,拦了一下,恭声道:“宫中有禁令,无门籍者,无召不可随意入内。郎君若有鱼符,便请出示,容我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