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跃下钟亭,迅速下楼,追了上去。
天黑下来,他也结束了白天后来的事,回到了永宁宅,沐浴过后,随意倒卧在香木榻上,静静闭目,仿佛睡了过去。
然而,不过片刻,他倏然睁眼,自床榻上翻身下地,拽来衣裳匆匆穿上,接着,不复任何犹豫,骑马出门,冒着夜色,往皇宫而去。
他来到了几天前曾被拒在外的那面宫门前,今夜的监门卫官还是上回那个,但这一次,对方态度已是大相径庭,毕恭毕敬。
“劳烦代我传报公主,我有事求见。”裴萧元径直道。
“驸马尽管进。上回是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驸马恕罪。”那监门卫官慌忙说道,接着,命人大开宫门。
裴萧元顿了一顿,迈步入内。
他来到了昨日他后来始终不曾现身的宣政殿东阁外,停在了那道风雨廊下。
阁窗里还透着灯光,杨在恩领着人,正微微愁眉地立在窗外的廊下。忽然看见他,好似也无多少惊讶,反而疾步来迎,行礼后,低声道:“驸马来得正好。公主白天受惊,此刻还一个人在这里做事。驸马劝劝她,早些回去休息可好。”
裴萧元穿过风雨廊,入内。
她人在一面绘有腊梅冬雪江景图的屏风前,但并非处理奏章。奏章皆整齐叠放在了案头上,看起来已是理毕。她正曲起一臂支在案上托腮,人斜靠着案缘而坐,面带几分浅浅倦色,双目则漫然地落在案头的一盏白瓷灯台上的烛火,似在想着什么心事。
当裴萧元悄然立在槅子门旁,顺她视线望向那盏烛台时,忽然觉有几分眼熟。接着他记了起来。这一盏白瓷烛台,好像便是最早他刚将她接回永宁宅时,她居所里的所用的那一盏。
记得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宫廷小画师,作男子的装扮,为救两个郡主,险些自己也淹死在了曲江水里。他将她带回了家。
刹那间,那一夜,她沐浴过后穿着宽松中衣对着这盏烛台静静擦拭长发的一幕,又清晰无比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人,胸间禁不住一阵酸胀绞缠。只觉往事好似是梦,一个带着几分淡淡甜蜜的惆怅旧梦。
此时她好像也觉察到了槅门外的动静,屏风上的那道柔影微微动了一下。
“知道了,勿再催,这就回寝宫了!”
她大约当他是宫监,说了一句,随即收臂,人坐直,一张娇面跟着也转了过来。
“再不回,小虎儿恐怕又要哭闹,贺阿姆她们也哄不住——”
她笑着叹了口气,叹气声带着抱怨,又似满满甜蜜之意,突然目光定住,落在了那个正立在槅子门暗影中的人的脸上,笑容也渐渐消去。
一股热血刹那间从心口直冲天灵而去。裴萧元整个人几乎被冲击得发生一阵晕眩。他稳了稳,在定下心神后,迈步从槅子门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臣裴萧元,冒昧入宫求见公主,一并叩问公主春安。”
他迟疑了下,终还是向着身前的那道静影叩首下拜,行了一个他当有的拜见之礼。
沉默了片刻,她又动了一下,接着,慢慢从案后站起身,迈步,从他身畔静静走了过去。
一道裙裾的影,自他眼角的视线余光中姗姗而过。
她不叫他起身,更是不加理睬。便如此丢下他走了。
“你还没跪够?”
就在他被一阵深深的沮丧之感攫住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音。
他微茫然地回头,看见她停在了他方才立过的槅子门畔,转面望了过来。
“随我来吧,先去瞧下小虎儿。你若有别事寻我,等下再说,也是无妨。”
她用闲淡的语气说完这话,行出东阁,领路而去。
第146章
她走在前,裴萧元随在她的身后。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杨在恩领着小宫监和宫女,悄然无声地尾随在末。一行人无声地逶迤穿行在仲春夜下的寂静宫廷里,走进了她的寝宫。
料峭夜风吹得人通体微寒,寝殿里依旧取着火暖,热气足足。裴萧元方步入,一阵暖香扑来,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裹住,更直沁肺腑。他发凉的眼皮晕热了起来,心神不由也微微恍惚,这时,看见婢女烛儿和几名小宫女闻声飞快从内室出来相迎,看到他,惊喜地呀了一声:“驸马也来了?”接着忙拜见,又对一旁的她飞快地道:“小郎君方吃饱了,眼皮不住地粘,要睡,偏又不肯睡,阿姆正在哄着呢。”
絮雨将脱下的披帔交给另个婢女,笑应:“我去瞧瞧,你们好生服侍驸马。”说完,在一只盛着清水的盆架前洗了手,接过婢女递来的素巾,揩干,随即匆匆往里去了,身影消失在了一道帷帐之后。
烛儿欢喜地上来,说着先前在宫里听闻主人立下功劳的事,又和其余婢女一道殷勤地奉备茶水点心,被他阻拦,叫都不必留在跟前,自去忙事。烛儿和众婢对望一眼,见他不似玩笑,也不敢强留,应是,行礼后,悄步退了出去。
面前终于安静下来,内殿里发出的声响也变得清楚了。她和贺氏时不时低语一二句,问着她不在时小儿的饮食,说话间,又杂着小虎儿的呜咽声,还有她温柔的催眠哄声。
他侧耳,凝神听了片刻,仿如受到某种召唤,情不自禁,慢慢走到她方消失的那道帷帐之侧,停步,朝里望去。
帷帐后另有道槅扇门,虚掩着,透过略开的一道门缝,他看见她已换下方才的行头,改穿一件日常的月白色春衫,腰束一条刺绣简淡素馨花的绵裙,侧身向里斜卧在榻沿上。小虎儿躺在她的臂怀里,一只小手握拳,紧紧揪着她的肩衣,她轻轻拍着娇儿后背,哄他睡觉。
不能完全看到儿子此刻的模样,但裴萧元能够想象,他必贴在她的怀里,乖乖闭着眼,已是安睡了过去。虽然攥她肩衣的小手还是没有松拳,但方才那因天黑见不到她而发出的委屈的呜咽声,已是听不到了。
她没有立刻离开,仍继续这样陪着,良久,直到他睡熟,自己慢慢松了小手,方靠过去,吻了下他的脑门,为他盖好被,轻轻从榻上抽身而下,吩咐贺氏和乳母再陪片刻,便可散去休息,随即朝外行来。
裴萧元并未躲避,依然停在原地。
她看他一眼,示意他跟来,随即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出外殿,转到连通的一间以六扇屏风隔出的小阁里。
小阁不大,挡上屏风,便显私密,内中陈设素雅,东西也不多,只见地上铺了一张占了半屋的冬日用的织着异域花纹的波斯毯,毯上左右摆了两张矮脚坐榻,前方是张条案,案上陈列作画用的纸笔水丞等物,还有一只莹润瓷瓶,瓶中插着一枝时令的开满了娇黄花朵的素馨枝,正暗合着她春衫衣裙上的刺绣。
看起来,这里应是她平常用来作画或是小憩的起居之屋。
“这里说话,不会吵到小虎儿。”
她除下绣鞋,裹在罗袜里的双足踩着地毯,走到其中一张矮榻上坐下,理了理方躺压得略皱的绵绸裙摆,随即示意他也入座。
裴萧元没脱靴登毯,他停在毯外。见他不来,她也不勉强,双目投来,开口道:“你寻我何事?”
“你辛苦了,生下了他,还一个人将他养得这么好。我……不曾帮过你半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