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卢文君看见她,目光闪亮,面上终于露出笑容,扑进了她的怀里。
絮雨笑着抱住她,说了几句寒暄的话,随即相互挽着胳膊,往里而去。
她陪着卢文君,快到傍晚,直到裴萧元来接。辞别大长公主夫妇出来,回城的路上,她问了声承平,得知他已被送回进奏院,又喝得不少酒,睡了过去,裴萧元方得以脱身。
“卢郡主她……当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裴萧元迟疑了下,看着她,问道。
“否则呢?”
絮雨淡淡反问一句,又盯了他一眼:“你莫非是心疼你的好兄弟,要替他说话?”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叹气。
“我能替他说什么?只不过是看他这回,确实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瞥了眼絮雨,见她神色紧绷,感觉不对,忙改口,“罢了。如此也好。郡主往后和他两各安生,再无烦恼。”
絮雨哼了一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的小虎儿除外!”
裴萧元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惹到她,竟迁怒到了自己头上,苦笑,急忙改说别事:“我伯父亲自去将舅父接了回来,今夜替他接风,兼为我们饯行。快回吧,免得叫他们久等。”
絮雨这才作罢,随他匆匆回城,到家梳洗一番,理过晚妆,带着小虎儿,领了青头烛儿等随从,一道来到了伯父裴冀的府邸。
这间宅邸是裴冀回京时圣人所赐,为免他日后早朝赶路之苦,位置极好,就坐落在皇宫的近畔。
二人即将出京,日后不能就近尽孝,而伯父年迈,身边若无周到的人照顾,实在放心不下。商议了下,想着贺氏是最稳妥的人,便请她留下,将来代二人照管伯父的起居饮食。正好,也免她又要随他们北上。不比他二人年轻,不惧朔北风沙苦寒,叫她留在长安,也更为合适。
因了小虎儿渐大,不认生,贺氏也腾出手来了,几日前便到了这边。二人到来,被仆人迎入,看到贺氏正带着一个少妇在备筵席之事。那少妇看去很是年轻,眉眼柔顺,紧紧跟在贺氏身后,用心地记着她如何分派人做事,如何摆放杯盘碗盏。贺氏也十分耐心,细细教她。
二人便猜到了,这少妇应便是此前阿史那派去服侍舅父的那个胡女。
第164章
关于舅父和这小胡女的一番底细,青头半天功夫不到,便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方才来的路上,更是迫不及待,向主人交待了个底朝天。
根据他独家消息,崔舅父此前怕耽误那胡女青春,送去些金银,便欲斩断这一段纯属意外而结下的露水缘,不料,就在他于郡守府里静心养伤之时,意外收到了胡女的求助消息。有个贵族,得知她服侍过圣朝的高官,便相中她,特意向阿史那讨要。那人帐下妻妾成群,如今贪图新鲜,将来若是厌了,她必又是转手被送与他人的命运。她不愿从,哀求看在服侍了他一年的情面上,收留下她,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崔舅父实在不忍见她又入火坑,只得厚着颜面寻阿史那开口要人。阿史那二话没说,当晚就叫人把她送了过去。如今崔舅父回长安,自然也将她带了回来。
“我瞧啊,必是郎君舅父心中本就舍不下那胡女,只碍于脸面,当初才忍痛送走,怕是日日记挂,夜夜难受,正好出了这事,岂不正是老天搭好的梯?这若还不接回,算什么男人?”
反正有女主人宠,青头也不怕郎君怪他不敬尊长,一锤定音,妄下如此论断。
至于王舅母,在此前崔道嗣被俘,京中传来他投敌为官的消息后,大为恐慌。
她和崔道嗣,早年是门当户对,两姓联姻,虽出身高门,然而颇为势利,一心追求地位和富贵,又仗王家之势,将丈夫看得死死,莫说纳妾,他书房稍有个年轻婢女在,她都放不下心,在家中处处争强出头。崔道嗣性情和软,又带几分士人的清高气,偶还会伤春悲秋,两人自然凑不到一处去。在他做了家主后,便不再碰王氏,二人早就分居,为免王氏吵闹,身边也无侍妾,就这么多年凑合过了下来,何来什么夫妻感情可言。
这消息传到,虽然当时皇帝没有降罪,然而天威难测,王氏害怕将来连累,若不是碍于颜面,恨不得和他和离,好将自己和儿子撇得干干净净。遂和本家人频频走动,千方百计想巴结太皇太后投靠王家,不久,干脆暗暗收拾细软,分次把崔府里的值钱东西大半全带回了娘家,又逼迫儿子跟从自己,另铺前途之路,弄得儿子苦不堪言,去年自己谋了个小官的外任出京而去,气得她大骂不孝,不识自己苦心,还是留在娘家,蹿跳个不停。
万万没有想到,忽然情势大转,王家之人几被剪除干净,宅邸家资并田产也全被抄收。王氏若不是还有一重崔家主母的身份留着,险些同遭牢狱之灾。而原先倒霉透顶的崔道嗣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功之人。如今她人还在王家的一个家庙里,没脸自己回来,莫说崔道嗣带了一个侍婢回来,便是十个,她也不敢发作,心里再如何懊悔怨恨,也只能忍下去,只想着如何放低身段,希望崔道嗣先能接她回去。
且如今,她头一个恨的人,倒不是胡女,而是那胡儿阿史那,恨他乱点鸳鸯,日夜咒他一生悲孤,不得好死。
“娘子和郎君到了!”
裴家下人一声通报,贺氏放下手头事迎出去,欣喜地抱过几日没见的小虎儿,亲热了一番。胡女跟在她的身后,见来的这对年轻夫妇,华服丽衣,男的英俊而雄健,器宇深沉,女的花容玉貌,美眸里笑意盈盈,虽此前不曾见过面,却也猜知,必是他们在等的那对贵客,急忙跪地磕头。
絮雨知她会说些汉话,上去亲手扶起,问她行路辛苦之事。胡女态度极是恭敬,乃至到了惶恐的地步,回话之时,处处以奴婢自居,头都不敢抬起半分。
她虽身穿绫罗,但确实,妾也不是,身份仍是侍婢。絮雨见她拘谨无比,安慰了几句,便放开,改问伯父和舅父,又问家中是否另有别客。因方才入内之时,看到府邸门口的拴马桩上,另外已系上了几头坐骑。
果然,贺氏说宁王也来了,此刻都在书房里。筵席也已备好,只等他二人来。
“竟叫长辈等我们!我去请!”裴萧元忙往书房去。
“我也去我也去!许久没给阿公们磕头了!郎君等等我!”
青头抢着一同跟了上去。
书房里,裴冀正与宁王、崔道嗣在叙话。
白天,崔道嗣快到长安时,忽然借口腿伤停在临皋驿,不再继续和阿史那一道回,其实另有原因。
圣人此前不追究他投敌之罪,不但如此,还颁了个加爵厚赏的圣旨,赞他“忍辱负重”,最后关头成功阻止阿史那叛变朝廷,功莫大焉。然而,真正内情如何,他自己怎不明白。
就算他救卢文君有功,那点功劳,如何当得起如此厚封,全是沾了外甥的光,圣人替他圆面而已。他心里羞惭不去,唯恐被人背后议论,干脆连献俘礼也不回,能躲一时是一时。恰好那小胡女又来求救,他本就有些放不下,出了那样的事,怎忍心不管,将人接来后,左右没有故旧小辈,不用一本正经作正人君子状,索性放飞。白日里,教胡女写写字,念念书,所谓红袖添香,不过如此,再给她起名玉眉,乃“人似玉,柳如眉”之意,夜则拥被同眠,享柔情绰态,全是他前半生从未有过的乐事,日子过得甚是舒心,几乎忘却愁烦,乐不思蜀,直到大丧噩耗从天而降,这才匆忙赶回。
今日到了,他实是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不敢立刻入城,原本打算等到外甥来接,他先探听下长安故人的口风,却没想到,外甥没等到,竟是裴冀亲自来了。
他与裴冀虽都是裴二长辈,辈分相平,但论年纪,裴冀比他大了一轮还不止,更遑论功勋威望和地位,竟劳他亲自出城来接,还叫他看到了自己带回来的胡女,当时羞惭欲死。然而裴冀一生几度起伏,阅历至今,何事没有见过。寥寥数语,便化解尴尬,终于令崔道嗣安心了些,遂一道回城,为他和将要出京的侄儿夫妇设下今夜筵席。此事又被宁王知道了,不请自来。
三人正相谈甚欢,裴萧元入内,各行礼,请出入席。青头跟在他的后面磕了一圈头。裴冀是主人,笑请宁王和崔道嗣同出,忽然看见青头,叫他上来。
青头不知何事,哎了一声,上去等待。裴冀命老仆取来一只宫制的长匣,打开。青头探头看了一眼,是柄玉如意,不禁糊涂,躬身问:“阿爷,这是何意?”
裴冀含笑望着他:“此为先帝叫我转你的赏赐。先帝夸你是个好孩子。待你成婚之时,再赏你一千金,两百亩田。如今先由我替你管,到时便交你。”
青头惊呆了,醒神接过如意,摸了两下,噗通跪地,朝皇陵所在的西北方向磕了几个头,忽然,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外头的絮雨,和贺氏烛儿等人急忙一道奔来,见他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柄如意,哭得如丧考妣,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裴冀宁王和崔道嗣也都面露戚色,裴萧元沉默不动,不禁吃惊,问是怎么一回事。
“圣人!圣人……他老人家对我太好啦!都要走了,他竟还记得我!”
青头呜呜了几声,又抱着如意,伤心地嚎啕不停。
裴萧元到她近旁,低声将方才裴冀之言复述一遍。絮雨意外之余,心中不禁也涌出几分伤感之情,但很快,对着青头笑道:“我阿耶赏你,是想叫你欢喜的。你哭得惊天动地,万一吵到了他。”
青头一想也是,这才破涕为笑,抹泪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将如意放回匣中,紧紧抱在怀中。絮雨便将裴冀几人请了出来。
家宴设在后园一竹亭之畔,众人依照份位绕席案围坐,贺氏带着胡女等人在一旁侍应。小虎儿在几个长辈的膝怀里爬来爬去,大人谈天说地,他便夹在中间,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时不时也咿咿呀呀地嚷上几声,好叫人都看向自己。这不甘寂寞的可爱模样,实在叫人忍俊不禁,一晚上,裴冀抱着他,都不知亲了多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