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葵跪在坚硬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她是习武之人,跪一盏茶的功夫并不会让她两膝生疼。她此刻已经明白,太后是要向她立威。或许因为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天家的儿媳妇,太后想在她入主东宫前先教诲她一番。
只不过这番教诲实在过于强硬,按照姜葵以往的脾气,她大概会气得当场就要退婚。不过想到将军府与身在后宫的小姑,她只能压下这口气来。
不能正面对抗,那便扮猪吃虎。
姜葵肩膀一颤,装出不堪久跪、却又竭力坚持的模样。内力在经脉内一转,逼出一点香汗,那张容色皎然的苍白小脸上,顿时生出惹人怜爱的红晕。
一侧的淑妃终于开口打了个圆场:“太后娘娘,小姑娘家跪了这么久,这样的小美人胚子要是晕倒了,指不定储君殿下会多心疼呢?”
淑妃是三皇子谢宽的生母原氏,性子温柔大方。一双杏眼光华流转,弯着睫毛笑起来,亮晶晶的,有美人善睐的风姿。后宫四夫人,贵妃以色若海棠名动长安,淑妃的容貌虽逊三分,却以一眼秋波的温婉而不甘其后。
裴太后淡淡“嗯”了一声,神色似乎未有变化。她抬了抬手,示意姜葵站起来答话。
“你可知为何让你跪下?”
姜葵恭敬道:“臣女愚钝不知。”
“礼数不周,”裴太后声线冰冷,“腰不直,腿不拢,手肘低了三寸。谁教你的礼仪?”
姜葵心想:她就是在挑刺。
贤妃淡淡地接话:“臣妾听闻大将军府主母之位多年空悬,府里并无什么女眷。这礼仪,怕是贵妃娘娘教的吧?”她抿了一口茶,“小姑娘宠着长大的,礼数上差了几分,也是情有可原的。”
贤妃裴氏是宫里嫔妃最年长者,育有一子一女,分别是皇长子谢玦与皇长女谢瑗。
她与裴太后同出自夏郡裴氏,私底下还要叫她一句表姑母。夏郡裴氏乃是名门望族,出过三代宰相与数十位进士,裴姓官员遍及满朝。先皇后薨逝多年,最有希望成为继后的便是贤妃,当今圣上也隐约有了几分立她的意思。有了这一分倚仗,她心直口快,喜恶毫不掩饰。
她的话语声方落,棠贵妃已然起身。裙摆一转,她盈盈立在姜葵身前,朝皇帝、太后二人各自行礼:“臣妾管教失责,自请责罚。”
牵起裙角时,她的手指悄悄向上拨动了一下,于是姜葵慌忙跟着她一齐行礼。
敬文帝终于开口,他温和地笑道:“不过是小姑娘一时间礼数错了半分,爱妃何必言重?都起来吧。”
这位身材高大的帝王身穿赭色常服,轻抚胡须,声音低沉,笑起来有钟鸣隆隆之感。他的坐姿看似漫不经心,却隐约生出一派皇家威仪,刀削般的脸上看不出神情。
他向裴太后颔首,转头对姜葵道:“太后的教诲,你要谨记。朕那个儿子喜欢你喜欢得紧,往后嫁进来,入主东宫,礼数不能分毫有失。”
接着,他和蔼夸道:“这副样子,确有几分你小姑的风华。”
说完,敬文帝挥手,示意给姜葵赐座。
一杯阳羡茶递到姜葵面前,茶水还在热气腾腾地冒烟,上面浮着许多剥好的红枣。她万分注意地接了茶,一面喝,一面听嫔妃们闲聊,围绕着她与太子的婚事。
她仔细倾听,心里有些奇怪:似乎全皇宫的人都知道太子喜欢她,她却不知道。甚至,她还不知道喜欢她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在她的印象里,两人统共只见过三回,一在曲江相看,二在莲池落水,三在玉阶上擦肩而过。每一次,她都只望见一个端静的身影,颀而长,如松如玉。
所以谢无恙真的喜欢她么?还是这背后另有阴谋?
她愈加焦急,渴望尽快出宫,会见蒲柳先生,然后去赴那场秋日宴,查明陷害落水之人。
“伴读名册都呈了上来,公主挑来挑去,却不满意……”话题已经变了,贤妃正聊到皇长女缺一个伴读,“陛下,若无合适人选,这伴读不要也罢,可好?”
棠贵妃饮了一口茶,浅笑道:“贤妃姐姐,这里不是有一位现成的么?”
贤妃猛地转头望向姜葵,挑眉:“她?”
她立时警醒。两人争宠多年,长期不睦,此刻贵妃插一嘴要把侄女送去给她的女儿做伴读,必然打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公主伴读,当然要找一位年岁相仿的世家女郎。”棠贵妃慢悠悠道,“臣妾这个小侄女,与公主相差不过一岁余,岂不正好?不若让她住在臣妾的蓬莱殿里,每日前往崇文馆为公主伴读。”
贤妃还未接话,敬文帝已沉思着颔首:“爱妃说得是,就这么定了。”
姜葵差点把茶水洒了,却看见明艳的小姑扭过头来,悄悄朝她眨了下眼睛,唇角的笑意仿佛在说:小姑真好吧?
不,不好。
裴太后在这时发话:“这孩子于礼仪上还有欠缺,哀家怕她带坏了公主。”
姜葵在心里不停点头,头一回站了太后这边。她不想做伴读,她想出宫,她想见蒲柳先生,她想赴秋日宴。
护甲扣在雕花扶手上的声音再次一响,裴太后拨动手指,招来了身后一位默立良久的女官:“宋司赞。”
她以护甲有节奏地叩击着檀木:“这位是尚仪局的司赞,负责调教历任嫔妃,让她跟着一同去吧。哀家记得,太子婚期在下月十六,在这之前,一应礼仪,由宋司赞来教。”
走出来的女官一袭端正官服,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姜葵一眼,而后对太后行礼答道:“臣领旨。”
太后抬眼,目光静静扫在姜葵身上:“你是准太子妃,若德不配位,可遣。”
就这样,姜葵在宋司赞的陪伴下去了棠贵妃的蓬莱殿。
蓬莱殿内,秋意悄然而至。金风细细,落红满地,一树早枫染了颜色,偶尔零落红叶一片,悠悠荡荡地顺着小涧流远了。
穿过繁花簇锦的宫道,棠贵妃领着姜葵走进正殿,宋司赞寸步不离。两人往右,她便往右,两人往左,她便往左。
最后棠贵妃忍无可忍:“宋司赞,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宋司赞不卑不亢:“太后娘娘令本官教导准太子妃一应礼仪,当然要时刻跟随,时刻指出礼仪不周之处。”
棠贵妃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来人,架走。”
一群宫人即刻而至,为首一人按在宋司赞的肩膀上,力道极大,按得她几乎跪倒下去。那人道:“司赞,请。”
棠贵妃居高临下,冷冷逼视,一向含笑的眼睛里此时满是寒意,那张明媚的脸上陡然升出一种凛然的气魄,仿佛风雨欲来,黑云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