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洛十一抱拳垂首。
“你下去吧。”坐在书信堆里的少女轻声说,“我想单独陪他一会儿。”
偏殿的门静悄悄关上了,只余下水声汩汩地流动。
她一点点收拾好那些信件,把抽屉一寸寸合上,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而后,她走到那个人身边坐下,低着头看他睡着的样子。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触碰他的面庞,他紧闭的眼睑,他轻颤的睫,他微张的唇。
然后她俯下身,把脸轻轻贴近他的胸口,倾听他缓慢而低沉的心跳。
这一夜,他躺在雪里睡着的样子,让她忽然想起一件遥远的旧事。
她确实救过他。多年前那个冬天下过很大的雪,年幼的她去蓬莱殿拜访小姑棠贵妃,闲时无聊去北边的禁苑林间看雪。
有一位少年沉睡在一树雪白的梅花下,纷纷的细雪覆盖了他的眉眼。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女孩,不认得他就是皇太子谢康,只是觉得在雪里睡觉对身体不好,想要试试看把他叫醒,然后送他到温暖的宫室里去。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敲了敲他的脑袋。他竭力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瞳,镜子一样倒映着他的面庞。
“多谢相救。”他轻声说。
女孩子眨眨眼睛:“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记忆里那个冬日的清晨,林间寂静无声,雪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康。”她伏在他的身上对他说,“你给我记住了。我救过你一次,还要再救你一次。”
……我要把你从无间受难的地狱里拉回人间。
她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脸庞上,他的睫羽轻颤了一下,似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就这样他沉睡了许多日。每天清晨,她在满是草药味的水汽里拥抱他,为他一次次渡气疗伤,抚平他破损不堪的经脉。
他在她的怀里很安静。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恢复,偶尔在她靠得很近的时候,他的呼吸微微地急促。
于是她知道他快要醒了。
他们本来学的就是同样的功法,她的拥抱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治疗。她在拥抱他的时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他缓慢的心跳难得地加快一些,他身上的霜寒淡淡地散开。
沈药师来为谢无恙施针的时候,对此事感到惊叹。
姜葵对沈药师解释道:“我们的师父,很多年前曾受过重伤,导致经脉受损,到如今已不能用枪。他为疗伤而修习了归元功法,这种内力生生不息,能修补残破的经脉。”
沈药师缓缓点头:“如此说来,他收殿下为徒,大约是为了救他的性命。”
他沉声道:“我本是江湖游医,与凌伯阳是好友。十数年前,他邀我入宫为御医,那时我年少气盛,以医道相赌,誓要做到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救他的学生。”
“那时候殿下年幼,我受人之托为他治伤,却越来越受挫……他本没有几年的寿命了。” 他长叹一声。
“直到大约十年前,他出宫后偶然拜了一位师父。那位师父教他修习内力,强行延长了他的寿命……如此他才有望活到弱冠之年。但他的性命,我仍救不下来。”
“于是两件事我都没能做到。”沈药师复又叹息,“搬来长乐坊后,我日复一日研究药方,却眼看着殿下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他不会走的。”面前的少女不停地摇头,“我不允许他走……”
两人说完话,沈药师为谢无恙施针后离开了。年轻的皇太子依然躺在药池里沉睡,他的面庞上渐渐浮现出血色,低垂的睫羽稍稍颤动着。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在水里很慢地微微屈了一下。
身边的少女陪了他一会儿,起身在偏殿里转了一圈。
她又开了一个带锁的抽屉,在里面翻出好多戏曲脸谱。有粉红的旦角脸谱,也有白脸的书生脸谱,都是那个人自己无聊画着玩的。
他画的最多的是小怪兽一样的脸谱,气势汹汹又张牙舞爪,神似一个人。
她简直可以想象这家伙在画这些脸谱的时候,懒洋洋坐在地板上,一手执着支朱笔,一手抵着下颌,唇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太坏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收起那些脸谱。
在等他醒来的这些日子里,她就是这样在偏殿里转一转,翻着他锁起来的那些抽屉,了解他的过往,他藏起来的秘密和心事。
接着,她抬起头,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博古架。博古架的最高处放着一个红漆木的卜巧盒,那是她在曲江相看时送给他的。
她忽然想确定一下里面放的是不是一只蜘蛛。
她走到那个博古架前,努力地踮起脚尖,指尖够到那个盒子,把它扒拉下来。
随即她打开了盒盖……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十分专注于这个盒子,没留意到汩汩的水流声里夹杂着窸窣的衣袍声。那个人从长久的昏睡里渐渐醒来,慢慢起身淌过一池热水,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后。
“夫人。”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个温沉又好听,清冽又干净的嗓音,因为刚睡醒,还含着一分沙哑。
她的睫羽几乎乱颤,心跳的速度快得如同擂鼓。
她倏地转身抬手,指尖碰到那个人的眉眼。
他微微吃惊,一时间没站稳,退了半步,一个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她怕他摔坏了,在他踩空的刹那间,飞快地换到他的身后。
哗啦啦一阵水响,两个人一下子跌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