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他披衣起身,推门走出去,“走吧。去一趟亲王府……整理如珩留下来的书信。”
殿门外下着雨,可他没有打伞,只是伫立在雨中。他仰起头,望着雨落如注,雨水从天心坠落,落进他的眼底,落满那道静立的侧影。
许久,少女在他的头顶撑起一把青莲色的伞,陪着他步入飘摇的风雨里。
马车经过积水的宫道,转过几道街角,停在温亲王府的门前。府里各处挂满白绫,来往的人们身披缟素、头戴白花。
书房里坐着一身素衣的少女,素净的宫髻上绾了一朵白色绢花,在微茫的雨光里仿佛沾着水、湿透一片,可是仍倔强着、扬起每一寸茎叶。
一盏珐琅灯下,她伏案整理着成摞的书信,抬头看见推门进来的两人,“我都整理过了。放在桌角那些,你们带回东宫。”
她苍白地笑了笑,“我同父皇说过了,我要出宫开府,请他把这座府邸赐给我,他答应了。以后这里就是公主府了。”
谢无恙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无恙。”她低声说,“你们谋划的事,此后交到我手里。诸军征伐归来之日,就是对北司动手之时。”
这句话的尾音压得极低,听着却极冷,犹如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出了鞘。
谢无恙弯身拾起桌角的书信,低语,“我会给你传信。”
他离开亲王府,又去了大理寺,问过东角楼起火之事。接着,他近乎马不停蹄地拜访皇城各处官邸,与相识的官员一一谈话,协商调兵诸事宜。
日落之后,他回到东宫翻阅文书,殿内烛光彻夜不息。次日东方未晓,他乘金辂往太极宫,于早朝前请见天子,又在下朝后与诸官员议事。黄昏时分,他步入东宫偏殿,再执笔写信。
如此一连数日。连日风雨不歇,他昼夜不休地忙,困倦了就支着头,在书案前囫囵闭一下眼睛,而后接着提笔落字。
夜深人静的时候,偏殿里传来很低的咳嗽声。
一袭绯衣的少女提着一盏宫灯,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推开偏殿的雕花木门,走到竹木屏风后,把手中的灯搁在书案前。
案前的人没有抬头,“夜深了,还不睡么?”
“你好多天没有睡了。”她低声说,“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他轻声回答。
他抬起一只手,用力抵了下眉心,很低地咳嗽一声。
她坐在他的身边,按住他的那只手,忽然拉他过来,俯身抱住了他。
灯火忽地一跳。他靠在她的怀里,似乎怔住了,缓慢而迟钝地理解着这个拥抱。
“谢康。”她在他的耳边说,“把你的难过分给我一点。”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很忙,很累,你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她继续说,“可是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被压垮了。”
她轻轻地捂住他的耳廓,把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慢慢低下头,把下巴搁在他凌乱的发间。
“把你的难过分给我一点,”她轻声重复,“好不好?”
他在她的怀抱里闭上眼睛,仿佛呢喃般地回应,“太重了。”
她抱紧了他,忽然想开一个玩笑,“我力能敌五百斤呢,你记不记得?”
他有些愣怔,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明白,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笑了。”她也笑了一下,“你好多天都没有笑了啊……”
他没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怀里,无声地睡着了。他低垂着头,轻轻闭着眼睛,呼吸声变得清浅又匀长。
满耳风雨声不歇,响在寂静的宫室里。她在遍地烛光中,抱着她怀里的这个人,长久地静止不动,直到风声都止息,天光倾泻如柱,笼罩在他们的周身。
数日之后,风停雨止。
谢无恙从朝上回来,推开西厢殿的门,走到案边少女的面前。
“不日后出发去淮西。”他搁下手中一叠书信,“我设法请了一道旨,封你做一个副将,我们一起去打仗。”
“我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她从一堆纸卷里扬起脸。
他淡淡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发,而后坐在她身边的书案前,低着头翻阅起那一叠书信。
翻过几页,他似乎怔了下,看着手中一张桑皮纸,“师父要见我们。”
“师父要见我们?”她也怔了下。
“他听说我们要去前线,想叮嘱我们几句话。”他读着信,“他让你带上你的枪。”
她转身,抱起墙边的枪,取来一卷白麻布,往枪身一圈又一圈地缠着,边缠边说,“他大约是想指导我枪术……听闻师父从前也上过战场。”
“我不知道这事。师父没同我说过。”他解开衣襟,褪去身上的绛纱袍,抓过一件圆领袍穿上,“走吧。”
两个人干脆利落地翻出宫墙,在数不尽的飞檐斗角之间起落,停在了东角楼街角的酒坊前。
酒坊今日没开门,门口立着花头画杆,一张醉仙锦旆在风里鼓鼓飞扬。
谢无恙以指节叩了一下门,没等里面传来回应,就径直拉着姜葵推门进去。
过去在这里学艺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小徒弟敲门也从来不等师父应声,都是敲一声就推了门往里走,直到今日也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师父一身白麻布袍,站在一排木柜前,正打理着成摞的酒坛。他听见声音,回头望见两个小徒弟走进来,扫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少女,“把他按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