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鄩顶盔掼甲,登上了一辆指挥车。车前方有厚实的挡板,还有两名亲兵一左一右举着大盾。
密如雨点的箭矢隔空飞了过来。
落在偏厢车外侧挡板之上,发出“哚哚”的声音,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落在站立军士的甲胄之上,发出“叮当”的声音,军士们用力稳住身形,岿然不动。偶有人闷哼倒地,很快被辅兵搀扶着到后面裹伤。
落在骡马两侧的隔板之上,刺穿蒙皮之后,发出沉闷的敲击声。马儿烦躁地刨着蹄子,辅兵在一旁安抚,不令其乱跑乱动。
从契丹人的视角来看,夏军的车辆仿佛瞬间长了一层白毛,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了。
偏厢车的射击孔内同样射出了致命的箭矢。
箭矢飞跃数十步的距离,呼啸着落入契丹步卒人丛之中。
“哗啦啦!”即便有前排的大盾遮挡,后面依旧倒下了一大片。原本严密的方阵,就像被狗啃了一样,这边缺一角,那边少一块。
后排士兵加快脚步,补上了前面的缺口。
耶律释鲁还站在高岗之上,嘴巴微微张着,有些吃惊。
别笑,他活了半辈子,真没见过几次大规模的步兵阵列而战。
他此时已经可以想象了,当两支步兵集团野外决战之时,区区百余步的距离,相互接近的过程中,无数军士被箭矢射倒,到底是怎么一个残酷的场景。
你苦练了十几年武艺,花费了无数金钱和时间,精通十八般武艺,结果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箭射死了。
你亏不亏?怕不怕?
冲在前排的人是死亡率最高的,后排的人也好不到哪去。前面大面积死伤之后,你们就得补上去,而你们往往还没有铁甲,等待对面万箭齐发的审判吧——或许还有弩矢。
强劲的弩箭破空而至,身披铁甲的勇士也被钉死在地上。
他或许曾经是部落里最勇猛的壮士,摔跤从没输过,一箭能射中大雁的眼睛,喝醉了酒后,半梦半醒策马回到家,使用铁骨朵的时候,连续砸破十几个敌人的脑袋,都不带喘气,但你死了,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
你亏不亏?怕不怕?
残酷压抑的气氛简直让人窒息。
耶律释鲁下意识紧了紧手里的步弓,原来步兵之间的厮杀,是这么血腥和绝望的。
是的,他感到了深沉的绝望,一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绝望。
草原骑兵交战,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骑射手捉对厮杀的时候,双方在宽广的草原之上兜着圈子,在中距离上发矢互射,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即便冲锋近战之时,依然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但步兵结阵厮杀,却是每个人排着队送死。或早或晚,都要死,特别是前面几排的。
在这种阵仗之中滚了一遍又一遍的武夫,心志该有多么强韧?
幸好中原的士兵不太听话,过于桀骜,动不动反抗上级。若他们纪律再严明一些,能被上级像鸡犬一样驱使,没有太多自己的意志,那这种杀人机器组成的军队,还有谁能抵敌?
“杀!”己方步兵对射太吃亏,在靠近之后,加快脚步冲了上去。
“嘭!”
“噗!”
“哗啦!”
“吱嘎!”
大盾、长槊、砍刀、重剑、骨朵、长柯斧……五花八门的兵器交织在一起,汇成了战场独有的杀人进行曲。
契丹步卒挨挨挤挤,大声呼喊,奋力刺出长枪。
偏厢车之上,刀牌手将大盾高高举起,用力砸下,数名契丹步兵顿时东倒西歪。
一名步卒奋力挥舞长柯斧,顿时扫倒一片。
混战之中,没有什么比长柄重武器更好使的了。遇到臂力惊人之辈,横扫之下,效果显著,往往能打开一个小缺口。
北朝以来,武人对重型兵器的偏爱也是难以理解的。
不用轻便的长矛刺杀,就要用可刺可扫可砸人的步槊、长柯斧、木棓。
马上不用轻便的骑枪,就要用自重惊人、横扫千军的重型马槊。
短兵相接之时,很少有人执盾保护自己身体,反倒是大开大合、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双手重剑更为流行,以至于“张神剑”、“邵神剑”、“长剑军”、“黑云长剑”之名随处可见。
这都是一群漠视他人生命,也不太在乎自己小命,以杀人为职业,以虐杀为乐事的疯子。
他们劫掠百姓,玩弄妇人,变态之处令人叹为观止,关键时刻也毫不含糊。只见一人杀得兴起,双眼通红,手持重剑跳出了车阵,用力挥舞,“咔嚓”之声连响,瞬间斩断一人头颅,砍断一条臂膀,然后奋勇直冲,直到淹没在契丹步卒的人海之中。
契丹人把住偏厢车挡板,试图翻越,夏兵斧钺连砍,手指哗啦啦掉落下来,鲜血淋漓糊满了车厢一角。
射击孔之中,长槊连连刺击。每捅一下,都有一人毙命。捅到最后,坚韧的长槊竟然为之折断,士卒手持断槊,疯了般连连砸击,直到袍泽冲了上来,替换他为止。
每个人都陷入了狂乱之中,双眼赤红,鼻息粗重,衣甲浸透鲜血。长槊断了用断槊,断槊使得不得劲,抽出腰间横刀,横刀卷刃了,接过后面人递过来的重剑、陌刀、长柯斧甚至木棓。
木棓上粗下细,前重后轻,有那狠辣之人,还在前端绑上尖刺,直如狼牙棒一般,挥舞之时,呼呼作响,往往逼退潮水般涌上来的契丹步卒。
木棓也折断了,再换铁锏,技艺娴熟地敲砸敌人的脑袋,即便有兜盔也抵挡不得。
惨烈的搏杀只进行了片刻,偏厢车外就堆满了尸体。
契丹人踩着尸体攀爬而上——或许还有伤兵在里面,但无所谓了,反正都要死,踩也就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