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江南巡视,一半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烟花荟萃之地,另一半则是来巩固国本。
数年前的弘文馆会议,召天下儒者进京,确立了很多东西。
但这种事情还不够稳固,很多事情需要持续不断地强调。如果他没来江南就罢了,既然来了,不妨顺手敲打他们一番,为将来扫平一些绊脚石。
陆德善是个妙人,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江南大族深度参与海贸,其实与新朝雅政在本质上没有对立关系,甚至可以说是盟友。
对于这个说法,邵树德表示了肯定。
保守力量来自地主,但江南的地主,其实没那么保守,这一点确实需要大加利用。
不过,有一点需要警惕,那就是税收上面不能含糊。
任意一个商人,无论大小,都天然不肯缴税。
所以,他还需要有一股力量能够制衡江南士人、商人。
科举按道录取,已经对文风鼎盛的江南产生了一定的限制。但这种限制也是有极限的,如今需要警惕的是他们利用科举优势大举进入官场,把控中枢,那么就需要另外一个势力集团来平衡他们了。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派系斗争,从人类诞生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消失过。不要指望消灭派系,这是不现实的,即便明面上的派系没了,私下里仍然暗流涌动,且过不了几年,又会冒出新的派系。
统治者需要做的是控制好派系斗争的程度,不能让人为了反对而反对。
用其他派系来平衡江南士人,这是非常合适的。
思考完这种问题,邵树德不再忧虑,他喊来了儿子、南京留守、韩王邵惠贤。
“阿爷唤我何事?”父子之间没有太多弯弯绕,行礼完毕之后,邵五郎便坐到了他跟前。
“五郎来南京也好几年了,都做了哪些事情啊?”邵树德问道。
老实说,他对五郎的关注比较少。
早些年也大力培养过,后来发现本身的缺陷比较多,对世情、对这个天下的认识也不够深刻,便放弃了。
在他看来,五郎也就是中等资质罢了。可以当官,但也仅限于州郡之位。再往上,磨砺个十年八年的话,或许可以尝试下一道巡抚使、转运使,但也止步于此了。
能力就这样,没得办法。
“儿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南京的营建上。”五郎说道。
邵树德有些失望,就知道修城池,不会别的了吗?
“还有呢?”他问道。
“安南商社在南京左近寻了两处地方,建货栈、码头、船坊。儿遣了官员协助,已经完工。”
“还有呢?”
邵惠贤一愣,道:“儿打算在京口开坊市,吸引诸国海商过来做买卖。”
“还有呢?”
“江宁府诸县……”
“好了。”邵树德听完后,无奈地说道:“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老实说,还没当初你在牂州使干得好。那会目标明确,就是改土归流。你也懂得带兵打仗的手段,所以干得还可以,让为父产生了错觉。但换到江宁府,你就有点迷失了。”
“阿爷问伱,五千州军,自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你认识几个?知道他们的脾性、癖好吗?了解他们的能力吗?知道军中在想什么吗?朕可是听闻,不少人与江南大族联姻,还娶了小妾,这事情你知道吗?”
“有所耳闻。”邵惠贤说道。
“耳闻到什么程度?”邵树德追问道:“哪个人与哪家联姻,有没有生儿子,平时走动得怎么样,你了解吗?”
邵惠贤老实地摇了摇头。
“去打探啊!”邵树德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江南世家大族,多为历朝历代躲避战乱南下的北方巨室,没怎么受摧残,保存相对完整。这些大家族出来的女人,你觉得武夫们扛得住吗?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当什么留守?”
“儿知错了。”
“这件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下面为父要问你,你对江宁府的发展,有何总体方略?”邵树德又问道。
“整体镇之以静。”
“那就是没有方略?”
邵惠贤无言以对。
“你就是编个推行新朝雅政这种谎话出来,为父也捏着鼻子信了。”邵树德无奈地摇了摇头,直接点出了答案,道:“下一阶段,搞好‘桑基鱼塘’,其他事都不重要。”
“儿遵旨。”邵惠贤应道。
桑基鱼塘这种事情,他已经有所了解,并且在上元、金陵二县划了一部分土地出来,用作试点。
“经常与你诗书往来的朋友,该断的就断了。”邵树德继续说道:“江宁府有很多士族经营海贸,但逃税十分猖獗,你挑几个典型,办了吧。”
“遵命。”邵惠贤心中一突,应下了。
南京士族参与海贸吗?有,还很多,但不在上元、金陵二县。
逃税吗?不少。至少前阵子他去扬子县,就听到此类传闻。
“你和他们讲什么交情?”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恼怒,质问道:“讲交情便罢了。你若能讲交情的同时,还能翻脸不认人,说动手就动手,阿爷还高看你一眼,但你显然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