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入侍长乐宫,贺祎之所以会答应,无异于有着直接的借口将陆昭作为人质掌控在长乐宫内。但有了这一次事件,太子一方会不会出面反扣,有待商榷。自己如今有弟弟提供的宿卫,又有班剑围拱,宫城内也有不少亲信,想来从中枢署衙带出陆昭,并不困难。更重要的是,要赶紧从台中拿走一批以往涉及贺氏、且由丞相府与保太后提出的种种档案留底。这种时候,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借着太子领兵入驻京畿,坐朝持重的机会,一刀捅出,或直接泼一盆脏水,贺家立刻如坐针毡。
不过幸好如今临近旬休,大部分省臣皆在家中,这种瓜蔓追责的体力活暂时无法付诸实践。借此机会他必须亲自再去见一见薛琬,竭尽全力谋求联合。即便要易储,要宫变,也必须要等这件事情过去,太子远离长安后,才能付诸实施。
保太后思索片刻后,终于点头道:“好,你去吧。”
此时元洸忽然道:“太后,我与丞相通往。”
“不可!”
“不可!”
保太后与贺祎几乎异口同声。良久后,保太后对倩秀道:“带上护卫,送大王回清凉殿,去吧。”
倩秀应诺,与元洸同行出凉亭后,便已有百人具甲卫士赶来,前呼后拥而去。
保太后凝眉沉目,低声下令道:“今晚月色好,去请长公主一家。待其入宫后,宫城戒严,无令不可擅入。”
夜色下,倩秀小心翼翼地扶着元洸在护卫中前行,此时凝重的气氛,让她心中也产生了小小的恐惧。恐惧之外,也不乏将今日月下宴游的幻灭寄怨于那个台中生事的女侍中。“陆氏倨傲,引台臣不满,本来好好的家宴,当真是可惜了。还要闹得丞相和大王不得安生。”
话音刚落,倩秀忽觉手腕间一阵生疼,那枚五色丝绳以近乎暴力的方式被元洸扯了下来,在腕间留下一片惊目的红痕。然而对方的面色却未见一丝怒意,眉眼间的笑容仿佛暖风下的芍药花,愈绽愈艳。“倩秀姐姐失言了,今日小惩。”
倩秀闻言只觉心中大恸,尽管那笑容分外绚丽,此时在她看去,却如冰凌滴水一般的寒冷。她下意识地驻了一步,然而对方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戍卫们黑压压地如潮水一般随他涌入清凉殿的大门。
她笑了笑,慢慢蹲下身。她明白,她不过是保太后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当这颗棋子在主人的指尖弥留之际,却也曾感受过一丝温存。只是这一丝温存终究留不住,执子者杀伐决断,落子无悔。而她终将在这纵横的棋盘上困顿一生,等待属于别人的胜利,或是败亡。“婢子恭送大王。”
倩秀的声音遥遥,落在远行的元洸耳中,好似哭泣,然而他终究也没有再回头。他只有一双目,一颗心,容不得再给旁人,哪怕仅是一次回顾。
日西落,月东升,元洸抬起头,月是满月,分外圆全,如同他与母亲相守的最后一晚。局势至此,以陆昭之力,贺薛两家必如水火。高塔之尖,仅容一人站立,届时,必有一方倒台。这离他的所求所愿,更近了一步。只是此时,他真的高兴不起来,真的。
同一月色下,中书衙署内,元澈步入中庭,回首微笑道:“陆侍中,下次你我再见,只怕是司马门前了。”
贺祎从长乐宫出,此时已有班剑在御,然而他仍觉得心中惴惴。所谓班剑,看似威仪赫赫,其实外强中干。自前朝以降,所赐班剑皆为木制,绘以
文采,取装饰灿烂之义,真遇到危难时若想靠此保命,简直是天方夜谭。此时,一群数百人组成的甲卫与骑兵从离长乐宫门不远处的巷子里疾行而过,贺祎顿时大感不妙。
此时只见一人匆匆行来,乃是贺祎府中一名贵妾的兄长,有着鲜卑段氏血统的段华,段文升,如今在丞相府任职文学掾。
“文升怎得来此?”贺祎慌忙问道。
段华道:“御史大夫执令来我家,说得了密奏,要搜府。具体事宜却只字不说。卑职来见丞相,正是为此啊。”说完又指了指不远处深巷,“那些护卫,卑职来此时已有所打听,据说是从太子军中所调,急入未央宫。丞相,如今到底是何事态啊?”
贺祎思索片刻后,道:“薛琬既没有说具体事由,事情必有转圜。他带着人可去了署衙?”
段华道:“似入台中。”
贺祎冷笑道:“既如此,想来我与他皆逃不掉了。”说完,不等段华再问,贺祎扬手抽鞭,策马疾驰,先奔宫城南门而去。
中书署衙内,陆昭重新跪于地上,凤目阖闭,开始了寂静而漫长的等待。
第121章 迸裂
时至傍晚, 贺祎在两卫甲士的护卫下由未央宫西门进入台省。其实未央、长乐二宫内本有廊道相连,但廊道戍卫并非贺祎所相熟,因此诸多权衡之后, 选择了自己亲信南门侯所值守的南门。宫门守卫对其做完例行检查之后,将一柄剑交给了他。贺祎本有剑履上殿之权, 只不过平时为作谦厚姿态, 从来不曾携带。
厚重的宫门在他身后轧轧闭合,最后伴随着铜铁的沉鸣,宫门落锁。贺祎望了望南宫门上方值守的人, 轻轻拱手,对方亦点头示意。
宫门下钥之后, 台省内往来道路上几乎无任何人行走,偶有灯火零星, 也不过各个署衙的值房内留守一到两人。此时,贺祎与其随众的声势浩大, 仿佛成为了台省中最为瞩目的声响。今日的未央宫内似乎静谧地不同寻常,贺祎稳稳前行, 袍服与肌理之下的鲜血, 因对于死亡的恐惧化作低低的嘶吼,然而不时间,又因对权欲的趋之若鹜掀起滔天的巨浪。
“你领五人, 去御史台察看薛公在否,若薛公在,请言勿疑, 再使一人回来报我。”贺祎一边疾行, 一边下达着命令。
薛琰通过调粮的诏令发现崔家与贺家勾连的玄机,此时对薛琬最有利的动作便是去中书扣下相关文书, 带回御史台,封存备案,只待来日发难。但太子忽然调兵于此,若薛琬临阵倒戈,则大势去矣。如果今夜能与薛琬谈拢,将此事按下,便可渡危难。但若不能,他也要搜遍台省,把陆昭找出来,扣在手中,以借陆家的力量,与皇权和薛氏斗一回狠。
终于,他在中书署衙前停下,屋内没有点灯,门也没有落锁。
贺祎有些狐疑。
一名宿卫在其示意下上前打开了门。
夏日流火的滚烫随着夕阳的坠落早已不复存在,此时夜凉如水,细微的水汽在空中游荡,蛰伏在屋檐下的夜风,在门被打开的一霎那,涌入了黑暗之中。她从黑暗中走出,明净的月色剥去一团雾气,洒于其身。她的面,似澄湖净练,相与无际,唯有眉梢间的孤烟归云,在光下有着明灭之感。而她身上深色的时服与她的眼底一样,深邃而难辨,满月的一轮清光在此处,毫无立足之地,只可全然膺服。
“陆昭恭迎丞相。”她拱手做礼,将永夜怀抱,隐藏于双手之后的,是不露声色的微笑。
美髯之下,贺祎亦笑容森森,他慢慢走上前,在其身前一步之处停止。那双手洁如玉板,其颜色,其恭敬,皆让人无法挑剔。贺祎笑了笑,用剑柄轻轻地挑开了它。
“陆侍中有何教我?”
陆昭对贺祎之举似不以为意,依然平和道:“请丞相摒却宿卫,中书衙署内,勿取一物。”
贺祎不置可否,只先入衙署内,命人点灯。屋内顷刻照亮,在北墙一排书阁中,铁锁已被人凿开,甚至书阁之门都未曾关闭。这里存放的几乎都是自今上登基后所有诏令的副本。而如今,关系扶风、上庸等地的文书皆已被取出。贺祎眉目半垂,凶利的目光扫至阁子上属于河内的部分。
薛琬已来过中书署衙,并取走了相关文移,如今应该已经回到了御史台。薛氏郡望河内,家底也不干净。贺祎的手在阁子的边缘游移着,此时他拿走文书,倒可以与薛琬做一笔交易。
然而正当此时,门外忽有人来报:“丞相,薛公并不在御史台,听闻侍卫说已奉诏入禁中宣室殿面君!”
贺祎大惊,伸手便要去取阁中文书,却被一只皓腕横空拦下。“丞相意欲何为啊?”
贺祎道:“网罗薛氏罪状,御前自辩。”
陆昭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么薛公至此,丞相觉得他又意欲何为?”
贺祎道:“无非是网罗……”说到这里贺祎停住了。虽然他二人所为目的相同,但所站的大背景却相去甚远,“陆侍中之意?”
陆昭的手慢慢落下,抚摸着书阁上所刻的州宇地名,仿佛欲将这千山万水玩弄于股掌之中:“潜怀异志,图谋易位,这个罪名薛琬担不起,丞相担不起,但有人能担得起。丞相两袖清风,何须御前自辩,更何况如今御前自辩如螳臂当车,但入都自辩却可杀人于无形。”
贺祎目中精光闪过,潜怀异志,图谋易位,这样的罪名落在贺氏、薛氏这种世家大族前,尚要考量,是否会引起激变。若落在崔谅这样强力方镇的面前,只怕要逼其反叛。即便是薛琬身居御史高位,皇帝闻得此议也会对薛琬极力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