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要开打, 三五日之内,行台的人选也要初步定下来,乱事甫定, 此时正是权力的过渡期, 亦是各方最敏感的时候,因此她的每一个表态, 隐隐然就代表着最高层的意思。
此时詹事魏钰庭,南凉州刺史彭通、张瓒以及刘庄等人都已到场,其中还不乏那些王泽幕僚。那些幕僚见陆昭已至,也顾不得权位尊卑,先来后到,急切地问起王泽的境况来。
陆昭眉头微皱:“缴杀山匪,自然是完事既归,怎么,王使君没有回汉中?”
那几名幕僚面面相觑,但祝悦旋即隐而不言,唯有薛芹与王谌还是想知道一个具体的结果。王谌拱手道:“世道大崩,战乱连连,天水虽是王化大治之地,但金城凉逆虎视,征南将军若在外流连太久,也颇令我等担忧,回到汉中,阴平侯那里我们也是无法交代。”
陆昭莞尔一笑。说天水是王化大治之地,无非是表态天水民变他家会支持彭通、刘庄等人无罪。而后面的话,是对王泽的去向表达一种猜想,或陷入凉王之手,或是被自己这一方扣押囚禁,仅如蜻蜓点水一般。若闻者知晓王泽的去向,必然能领会其中的意思。最后则表达出自己这方必须要拿到一个可以给阴平侯一个交待的结果,并且隐隐透露出自己已经做好对王泽已死这一结果的对应准备。
王家辞令果然还是名不虚传,不过短短几句,向各方表达的意思该给到的都给到了。包容,猜疑,警惕,甚至威慑,都能有所表达,并且还不着痕迹。若是王谌直接说怀疑王泽被凉王杀了,或是被自己和元澈囚禁了,那她可是要好好借题发挥一番,把汉中郡的陇右世家都给撬回来。
陆昭闻言点头了然,旋即叫来一名亲信道:“想必邓将军和张将军还没有走远,去问问看王将军是什么时候和他们分道而行的,在哪里分道的。”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殿下那里也有劳你禀明情况。”
随后陆昭转脸对王谌歉意微笑:“子信君莫怪,我实不知兵事。”说完又关切问道,“怎么今日不见子静兄?”
众人对王谧与陆归二人的金兰之交多少知道一些,也知道王谧此时已经不在略阳,因此屏气凝神不敢多说一句。简单来说,根据陆昭对这两个陈留王氏子弟所表达出的态度,至少可以窥度出中枢要对略阳民变事件的追责程度。
王谌神态则有些落寞,对答道:“家兄今早已启程回车骑将军府。”
陆昭闻言不由得慨叹:“萧墙之外,兵戈似荆棘纷扰,门庭之内,是非如尘沙漫天。飞鸟尚且不过,只怕你我一时难以再闻子静之清言雅音。”
众人还在咂摸,只见王谌忽然躬身,神色凄怆道:“城外兵戈,不敢有预,门庭是非,自当决断。泾渭之流,又怎能混淆。至使高贤不能共同坐而论道,乃吾之过也,请中书稍待,我自快马出城,挽留子静。”
此言既出,坐在一旁的彭通便是为之一震。陆昭和王谌这一番对话,哪里是什么挽留旧友的意思啊,分明是让王谌赶紧站队,跟着王谧留在车骑将军府。对于陈留王氏和汉中王氏之间的关系,陆昭一言便定在门庭之内的是非,只要王谌识相,自己把自己摘出来,她便会不予追究。
对于陈留王氏来讲,虽然王谧在安定与陆归仍是互惠合作的关系,但由于行台设立在略阳,离安定很近,陆昭又任中书,目前对于王谧这个北门执政外壳,并没有十分迫切的需要。反而,由于崔谅还在长安,来日各方勤王,陈留王氏想要将这部分事功拿到手,最好还是从离长安最近的安定出兵。
如果王谌还执意任职王泽幕僚,亦或是陈留王氏想与汉中王氏捆绑施压,那作为车骑将军持节督护,把王谧从安定送走都不需要陆归亲自动手。真走到这一变化,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借由自身的优势,陆昭选择这种打法,把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先剥离开,除了照顾到函谷关以东的情绪之外,剩下的意思就是要彻底论罪汉中王氏了。
彭通了解到这一层后,旋即向旁边的刘庄使了个眼色。
刘庄旋即跪于陆昭座前,悲愤道:“吾弟死于王贼之手,昨日城中,护卫王泽的死士与数名宿卫、暗线闹事,若非中书派云岫娘子等人回护,几乎要丧命于此。肯请中书下令,将我家弟之死与此事一并彻查。”
见刘庄求助于陆昭,站在一旁的另一个王泽幕僚薛芹忽然转向魏钰庭道:“昨日王使君被刘太守污蔑杀刘豫一事,旋即遭到追杀,城中护卫惶恐,这才发生了一些冲突。若有妨碍詹事治安略阳者,愿伏法受罚,若只是护卫王使君,还请詹事宽恕,把人先放出来吧。王使君至今未归,这些人护卫主君多年,也能为此出一份力。”
“污蔑?”原本坐在一旁的魏钰庭听闻薛芹所说,脸色忽然沉了沉,旋即道,“妨碍略阳治安人等,俱是现行,人也是本詹事命人抓的。至于那些护卫,乃是刘明府部曲拿的人,因涉及太守本人家事,所以才检举移交到本詹事这里的。既然你觉得这些人有冤……”魏钰庭忽然转向陆昭,“中书,詹府本是太子内臣,实不该过问讼狱之事,还请中书令人查明,也好还些人一个清白。”
薛芹此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先前王泽便是利用魏钰庭等寒门与陆昭的对立,从而引发种种舆论,给予重击。怎么如今此时魏钰庭反倒要放出事权,把整件事情交给陆中书?
陆昭了然一笑,旋即拟招下令:“如今廷尉不在行台,烦请刺史、詹事各推一人共任廷尉评,与本中书一同查明此案。此事涉两千石要员,京中皇帝陛下处,也当有所禀明。”
魏钰庭此时看都不看薛芹一眼,诚然,他与陆昭的确有着权力上的竞争,但此时他与陆昭更想把略阳的局面赶紧稳定下来。
什么冤屈,什么污蔑,这世上哪里没有冤屈,哪里没有污蔑,那些百姓、寒门所受到的冤屈和污蔑,难道会比一个王门子弟门生还要少么。只是他自己清楚,涉及到汉中王氏这样的高门,许多罪名是否能够敲
定,不是自己能够决断的。
既然如此,他索□□出事权,并用自己的信誉为陆昭在此案决断上的公信作保。这件案子在自己手里,顶多就定性成一个乡民械斗,但如果落在陆昭的手里,可以牵连到多少人,那便是无可预计了。
而他也明白,陆昭也需要自己递过去这样一个话柄。略阳民众闹事如果单独立案追查,那么刘庄本身就难以免责。刘庄不能自善,则彭通与陆昭必不会乐见。
这件事倒不如借由这起寻仇引发的械斗来瓜蔓搜查,网罗罪名,王氏高门,最终必会蔓延到那些煽动乡民闹事的子弟头上。只要给这件事定下一个大基调,王叡不日来到行台,能够发挥的空间也就大大地减少。
中书之位如果仅在陆昭身上,来日陆昭无论是嫁人还是太子班师回朝,中书的权柄最终会移交到自己的手里。但如果让王叡插足,其人本身就有中书令的任职履历,一旦回都,这个职位便不再好卸下了。因此,经由这件事和陆昭一起抗衡即将到达略阳的王子卿,这对两人来说都是双赢。
政治上的发力无关对错与大义,只要权衡得当,拿出一个理由或者借口,就可以把后面的牌一点一点地打出去。
陆昭其实着实佩服魏钰庭在权变上的能力。如果说彭通的聪明是在自己有所提点之后,仅仅是做出一个合理的保护姿态。那魏钰庭则是利用薛芹的一句小话,死死抓住契机,进而拉扯出一个对自己极为有利的战场。既可以保全陆家与寒门这一方的力量,又避免触及道陇右和汉中双方最敏感的人物与事件身上。
此时魏钰庭也是颇为感慨,在詹事府内,以往能够和自己做出这样默契配合的人几乎没有。现下两人能够在一瞬间达成共识,借由此事,引起各方对行台的关注,稀释掉王叡在此间话语权,同时也能打探出各方对太子以及行台的态度,为最终的反扑长安做出准备。
高门与寒门的联合,若能长远如此,那该多好。
这是两个人各自的相重与叹息。
第168章 待讼
大方向既已定下, 彭通等人各自心安,魏钰庭也领人回到自己的署衙。呈上文移大多涉及庶政以及行台方面提议的人选,而除张瓒以外, 彭通、刘庄等陇西世族以及王泽幕僚王谌在文移之后还奉上了长长的礼单。彭通另外还书信言明,已将女儿彭耽书与女史庞满儿送回略阳, 如今住在略阳内一个小院落里。
陆昭笑了笑, 将礼单单独整理出来,并当着彭通等人的面,放在了自己书案的抽屉内。彭通与刘庄等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各自回去。
陆昭继续处理公文。如今各方所呈中书人选颇多,除了詹府没有举荐布置之外, 陇右本土举荐两人,汉中方面举荐有四人, 王叡虽不在此列,但是王叡的父亲王济却被推举为中书监。可以看出王峤在长安宫变时抱守不出、应对失当之后, 汉中王氏和陈留王氏内部也有了充分的沟通。
现下王济的呼声不可谓不高,他与王峤同辈, 又是汉中王氏嫡长, 履历文武皆备,出任中书监可称当时之选。历来中书监与中书令并重,且中书监清誉更盛, 一旦此议作成,那么陆昭的事权将要被分去大半。
不过眼下也不是没有运作的可能。
王济原任益州刺史,后因慕容宁为益州刺史督军事, 王济便为自己运作了一个益州大铨选, 总理益州人事,瓜分了慕容宁的事权。又因王泽时任征南将军, 持节,再加上凉王妃王韶蕴已自杀,王氏与凉王彻底剖清,在慕容宁到任之前,督军事之便最终被撤了下来,彻彻底底成了单车。
随后慕容宁耐不住压力,潦草请辞,准备回长安。当时皇帝让他继续接替被打死的郑崇,出任京兆尹。或许慕容宁这一生注定要劳碌在路上,又一次,还未到任,长安失陷了。
陆昭提笔,旋即草拟了一份拒慕容宁请辞益州刺史之职的诏令,并加其持节,分拨两千兵力,随后送到元澈办公的房间。既然已经把益州和长安的道趟熟了,大概慕容宁也不在乎再多走一遍。
审理王泽仆从械斗一案两方推举的廷尉评人选也都定了下来,彭通所推乃是祝雍长孙祝维安,而魏钰庭所推乃是一位白衣门生江恒,举荐原因是此人颇通法律刑名。陆昭望着彭通送来的祝维安厚厚的履历和江恒的一张白纸,不由得慨叹世家和寒门的天壤之别。几乎是同样的年纪,祝维安已经在陇右各个地方的实职岗位上转了一圈了。
对于祝维安的履历,陆昭不过粗粗浏览,祝雍本身曾任护羌校尉,陆昭也仅仅关注祝维安任职期间的属长以及推举人的名字,随后便对祝维安出任廷尉评有了一个直接的定性——这个人是用来把搅在汉中的陇右世家子弟捞出来的。
而对于江恒,陆昭当然相信此人有刑名大才,不过她觉得魏钰庭推举此人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白身。事成则显名,事败也不会牵连到詹府的头上。既然双方都没有摆出一个实权派来参与此案,陆昭倒是乐见,她准备再安排一个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