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明见而往,了了无碍,则是见佛性,但是配合前语,视角上却有着不一样的体现。道弘本人所奉禅宗,主修《楞伽经》与《文殊说般若经》,前者论“佛心”,后者论“念佛心是佛”,两者融合,便有“无我如来藏”一说。
而陆昭所执言论,最后的阐发是佛性,无论是秉烛望月还是瘴中窥日、乃至于最后的明鉴而往,主体都是“我”,颇有“如来藏即是我”神我论的味道。
眼前之人,表里似乎皆是寂灭的,但道弘此时却在陆昭的言语中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霸道,一如她目光中的暗火。道弘如今在小心试探着、引导着,他感到眼前之人是有着祸乱世道的能力的。
陆昭坦然道:“佛言,缘起缘行,乃至纯大苦集聚。世间有无常苦,但人人皆求永恒乐。我似独往而绝于众,但与众生、与法师,未必不是共执一念。”
“说来我也迷惘。”陆昭将塵尾一收,敛神闭目,眉宇间似有凝思之状,“世人若受欲望烦恼污染,受世间规律束缚,便不免.流转于生死门,不得永恒乐。唯一一途,便是见佛性,得涅槃。而见佛性则以护念一切众生为上,这便是一念。请问法师,这算不算是正念呢?”
此时闻者哗然,对陆昭所执之言颇有嘲讽:“凭此你也敢言正念?”
“护念一切众生,自是正念。”佛家自有正念、妄念之说,道弘自然是要明视听,正道统。
陆昭闻得答语却依然面带不解:“若是正念,那便是真如之用,就不可无。若求无念、见佛性、得涅槃,那倒不如不取正念,只需堕入断灭顽空即可。况且,生必归于灭,有必归于无,纵然修持诸善,到尾仍是一空。”
说至此处,陆昭忽然凤目微睁。满月之下,幽黑的双眸似满涌起无限绝望与压抑,连同她唇齿间的一字一句都带有凝重宴寂之感:“如今城外陈兵列甲,都中几无粟米,来日哀鸿遍野,饿殍遍地,又与今日血染千里,尸骨断流于何异?既然终有寂灭,又何必拖延时日,增众生之苦。我既执权挥戈,当使千军万马共赴城下,视凡躯肉身于无物,瞬息之间,自成因果,来去自由,心体无滞,岂非不染、不著、不取、不舍一切?岂非生大慈大悲大喜大舍?”
此时众人闻言已是大怒,有不少人欲奔向法坛,意欲殴打陆昭,更有人将石块等物投掷在陆昭的身上。
陆昭淡淡的看向他们。忽然,一个石片划伤了她的脖颈,陆昭慢慢将手探至,满手皆是鲜血。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在一片愤怒中的目光中,她也看到了同样鲜红的颜色,乖戾、嚣张,他们叫嚣着一切,不平着一切,同时也在无视着一切。而她所来正是为他们,值吗?陆昭的目光不自然地也有了一丝杀意。
不知是否是辩得太深,亦或是思索太深,不知是否是肌肤下那丝冰冷地血脉暗暗催促,在思索辩词的同时,往日的欲念与深思忽作泉涌。
她所持的无非是政治的天理,执着于家族,违背于自身,待她行尽一切时,留下的又都是什么呢?
她与元澈那无数次情潮下的心机暗度,权力与□□下的纠缠勾连,在广袤的时与空中,又算得上是什么?
当她救下这些人,让太子顺利拿下这片土地时,面对支离破碎的北凉州世家与重新崛起的皇权,她又能得到什么?
只有砸向自己的石头。
场面一度失控,众人争相把任何能够触碰到的肮脏之物抛向法坛上的陆昭,也未曾发觉那曾经雪白的道袍早已被泥垢吞噬。
陆昭只觉得身体在寂寂颤抖,她慢慢起身,试图重新操控着自己的身体,完成对道弘最后的攻势。然而废墟上的白骨,金瓯中的鲜血,在她离开蒲团的一瞬间,于黑暗的夜空中无限交织。
道弘闻言,心中猛然一沉,只道不妙,手中念珠如乌飞兔走,旋腾飞快。他此时早已不将这番谈话视作辩法,对于眼前之人所掌握力量、与这股力量可能滋生出的邪恶,他警惕到了极点:“施主慎言,勿入邪道。”
陆昭并不作以回语,只是单纯离开。她需要离开这个法坦,让原本剥离开的魂与肉、神与思重新归位。现下,她只需要回去告诉太子,不必忧虑,发兵攻伐,便可以解决一切。
道弘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她的善恶并非一言可断。此时,她的佛言如入寂灭万死之境。云影将月光遮蔽,原本雪白的道袍仿佛化作烟烬,委顿成灰。黑暗的高穹下,她孤魂坠落,控临缥缈而无地,乘凌虚无而断槎。
道弘忽然意识到他并不能用出世的方法与义理与眼前的人来对接,众生与众生终究也是不一样的。是了,成佛有八万四千法门,即便是他也不能根据自己的慈悲心而随心所欲。
道弘思定,忽然挺身而立,横在陆昭身前:“陆中书若执此念而去,只怕贫僧要破一杀戒了。”
此时不远处那群金城戍卫闻言,便交头接耳起来,继而手执兵戈,慢慢靠近人群。
陆昭只是冷然一笑:“法师若要杀我,岂不是大功德皆废,这又是何苦来哉?”
道弘道:“中书之祸,祸及万民,废我一人功德而救众生,这样的见佛性,涅槃契,贫僧求之不得。”
她家世煊赫,具瞻台衡,智与慧皆在上乘,是以她具有左右世道的能力,无论执何念,都会被权力无限放大。她表相的动与静、无漏与有漏、七情、六欲背后往往隐藏着繁复的考量与目的。极尽冷漠的内心,在举手投足谈笑风生之间,便可杀人如麻。而对于神明,她也不会有太多的敬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善,没有慈悲。他要逼出那一味慈悲,即便连同欲望与霸道都催生出来,他也一定要这么做。
不待那些戍卫上前,道弘自去取刀。众僧已是大惊,毕竟他们的师傅奉行佛法,乃是得道高僧,来日封祖,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佛法争嗣,不乏血腥,若道弘能够得位,无论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对于本教来说,都是福泽。因此,面对道弘要自废功德而杀陆昭也是多有不解,一时间不乏劝谏。
道弘只执刀淡然道:“我自行方便之门,便当受后劫,勿再多言。”
寒冷的刀刃触碰到陆昭的脖颈,丝丝入扣的冰凉让陆昭的目中多了一丝清明。
“陆中书还有何遗言,便在此交代吧。”
生的欲望催促着她不断地思考,废一人功德而救众生么,陆昭看到道弘极为认真的表情,忽了然一笑。
“法师所言,废我一人功德而救众生,我亦行证。所谓爱民可烦,若我过重金城门下百姓安危,慈悲而不忍其受苦,则金城不克,难归王统。是以战亦频繁,祸亦频繁,待冬日万物寂然,百姓饥馑,饿殍千里,这自是一恶。若以慈悲而示弱,来日敌国来犯,必以其他治下之民而要挟,那时我可又要放下屠刀?”
陆昭的周身忽弥漫出一种难言的气势,顺着她细洁而修长的手,直指苍穹,“我为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执宰,身所肩负,自是江山百姓,眼前慈悲或许得获小功,免一小战。但若君无威将无利,则敌国轻犯,连年战乱,我之罪业便是祸天下百姓。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杀人安人,杀人可也!佛有八万四千法门,我执一法而成正果,足矣!”
崖岸孤高,在场之听讲者、戍卫者、众僧、随侍莫不寂然。其中不乏有所回味之人,意识到魏军并不会放弃攻城,届时自己亦可能身死,也都惶然散去。一时间,法坛下仅有寥寥数人而已。
道弘慢慢将刀刃放下,道:“恪行奉经,可算上等。中书之论,已具佛性,贫僧恭送。”道弘说罢,施一佛礼。此时若近观,亦可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丝丝细密的汗水。
第185章 传道
金城南北此时俱有定论, 人也散去。先前不乏来往于元澈大帐与法坛的斥候随时传递消息,元澈在第一时间得知陆昭被众人伤到时,便令冯让领自己的亲卫骑兵前去将陆昭送回。自己则率领中军以及数万甲士列阵, 似有随时准备攻城之态。
陆昭与道弘临别,已将分道, 却不由得好奇问道:“道弘法师是怎知我身份的?”
道弘慈祥一笑道:“陆中书所执言论似出自《大涅槃经》, 似是东晋年间法显和觉贤的合译本。此译本多流传与世族之间,因此贫僧便大胆猜测女施主自南朝而来。如今北来南人,身为女子又能具备此义理者, 除却陆中书之外,又还能有何人呢?”
陆昭偶得老法师赞誉, 一时间倒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几部佛经我已记不大许多了,也是临时抱佛脚, 至于《大涅槃经》我也不过是强作伦而已。对了,先前我家表弟去禅院借了抄本, 不日定将奉还。”
“施主不必客气。”道弘施了一礼,“抄本能随中书供奉行台, 日后得入长安, 也是大功业。《大涅槃经》中原译本不多,中书令所读东晋年间译本,也仅仅是译了原经初分的前五品。不过这些年来, 武威译经师昙无谶已将《大般涅槃经》四十卷全部翻译完,抄本现存在灵岩禅院里。施主若有需要,闲暇时可令秀安至尊府为施主阐述。”
道弘虽是出家僧侣, 但因佛教要散布中原所需, 还是颇有入世的明觉。对于陆昭这样的位高权重者,若能取得联系, 令佛法沾染,对本教的弘扬也是极好。况且道弘也认为陆昭所执并不偏激,也非石虎等虽奉佛法却仍喜好杀戮的疯邪之人,本身对玄学与佛学的理义思辨也有造诣,来日未必不能完善这些学说。
其他弟子听罢也是目光灼灼,如果能让秀安在其身旁时时授业传经,那么这位权势赫然的陆中书也算是佛门弟子了,自己的势位也能相继提升。这些情绪也都落在了道弘眼中,秀安能得以亲近自然是好,不过对于陆昭能否成为佛门弟子却并不抱希望。
果然,陆昭并无兴趣,仅仅一笑道:“对于佛理诸言,我不过是有所涉猎。中原屈子曾做《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佛理玄理,我皆不愿持于一端,道自存乎天地,存而不论即可。至于先贤之言,圣人之音,不过是窥得天道而作言论,非聪慧者不能得其全,非灵根者不能晓其义,我倒不必自迷于途。”
道弘闻其言论,自知其意,但是旁人对此仍有不忿,一颇有地位的僧人张口便道:“释家传自古久,愿闻者所得总有一二。中书做此言,不过虚与委蛇罢了,既如此,直言便是,又何须以美辞惑众?”
道弘知此人出言惹祸,但也想借此看看陆昭的心胸格局,故也没有出面阻止。
陆昭并无愠色,只是笑语:“我与释迦牟尼,同生于此方天地,共照于日月之下。释迦牟尼先生于世,也自然先言于我。所谓道传自古久,春夏秋冬,非有释迦牟尼而存在。阴晴圆缺,非有庄子而更迭。君臣父子之名,兄弟姐妹之系,非孔圣人名之。情爱呵护之欲,亲慈悲悯之心,非墨子言而生之。所谓圣人之言,不过是趁以先生之时,拾上古大道之牙慧,我又何必推而妄崇,以至于迷途其中而枉顾眼前显而易见的上古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