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的章服垂垂而起,没有犹豫,陆昭谢过侍长带路,旋即踏出了门。元洸只觉得胸口一滞,仿佛回到年少时的那一刻,春雨飞花的时节,她不理他了,这个世界也随即与他剥离开来。
陆昭入内时,吴淼与姜绍已经离开。魏帝并未穿冕旒章服,仅以一身时服靠坐在御床上,有太子侍立身侧。
魏帝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在接受陆昭的叩拜与祝祷后,方笑着开口道:“陆侍中此番乃是破京畿之首功,理应嘉奖。阳翟既是你的封邑,依朕的意思,也不必再加封户,直接设立封国即可。这可是裂土实封啊。”
陆昭旋即下拜道:“收复京师,勤王杀寇,乃是人臣本分,臣不敢受此大封。”
魏帝只微笑道:“陆侍中莫要推辞,侍中.功.当如此。”
陆昭默默领受,此时如果她再拒绝这样的封赏,相当于将底下人上位的可能也一并打压拖延。
魏帝随后道:“方才二公也与朕商议过了。现下宫城附近正乱着,太子不日也要回行台。京畿防务交与你,朕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朕只是想起一事,年前曾给你和太子赐婚,如今拖了这样久,也不好。朕索性让御史大夫领了这份赐婚诏令,亲自赶往行台。中枢独立在外面久了,都别贪图逍遥不愿回来。回来喝一杯太子的喜酒,顺带贺一贺朕,冲冲病气,兴许这病好的更快了?就定在五月吧,让他们挑个好日子。”
魏帝带有玩笑语气的问话既是直白的通告,也是道德上的要挟。不要拒绝,拒绝就是不顾君王。与此同时,太子大婚着实为行台归都提供一个必须立刻执行的理由,这也大大缩短了陆昭能够在长安执掌大权的时间。如果她不能在这段时间内把所有布置做好,待行台归都后,军务与政务都不会有太多插手的余地了。
而且这件事一旦定下,意味着先前阳翟裂土实封也变得颇有意味。裂土实封这个封赏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藏杀机。若是以前她被封县主,仅仅需要待在京师,等着当地把所食封邑的禄米折算入府,那么现在则意味着整个阳翟县内所有民之所出,皆为己有。看似扩大了职权,但也会将当地豪族矛盾凸显出来。
日后与太子成婚,这片封国便是皇室可以直接插手司州事务的一个理由,以打破这次崔谅之乱中,王叡、褚氏等世族在司州积蓄的力量。真到了这个时候,新平郡郡守褚潭或许会与陆家离心,以致隶属于秦州的陇道口彻底割裂出去。
老皇帝虽然重病,但依然借由着皇室内部事务发轫,间接把控着时局的大走向。
魏帝见陆昭既无怨言,也未固辞,遂笑了笑道:“跪了有一会了,先起来吧。”说完又转首对太子道,“雁凭那里你既安顿妥当,便让她和你乳母一起先住回长乐宫吧。过去之后,你带太子妃一起去拜见你的乳母。”
元澈闻言低头应是,旋即走过去牵了牵陆昭的手,陆昭亦依言应下。然而陆昭很清楚,魏帝这一招招,一式式,不过是在给另一个政治团体赋能——大魏未来的保太后,以此来抗衡愈发尾大不掉的陆家。
魏帝点了点头,笑容中似是万般满意。过了片刻,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刘炳道:“听说五郎回来了?”
刘炳道:“回陛下,渤海王已在西堂等候,不知陛下是否要宣诏。”
元澈忽然惊诧地看了看陆昭,而陆昭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也未料到此事。不过事情缘由也不难猜,如今长乐宫宫城仅有南门敌我两方皆防御薄弱,而元洸既从南门而入,想来也突破了地处东南的武关。
“去叫他进来,不要声张,也不必问他来做什么。待他进来后,让殿周守卫们退避出廊下。”魏帝谆谆嘱咐着,而后又补充道,“带太子妃从后门出去,到后殿歇息。”
静谧的幽室内,元洸在刘炳的指引下面见了魏帝。元洸左右环顾,发觉陆昭已然不见,心里便已凉了几分,于是取出怀中诏书,双手奉与刘炳,请其代为奉上。
魏帝先笑了:“怎么,五郎不先问父亲安泰,反要先思虑国家大事了?”
元洸闻言,气势徒然低了半截,随后道:“儿臣救驾来迟,致使父皇苦苦支撑于病榻,罪孽深重,特向父皇请罪。”
“五郎起身吧。”魏帝虚弱地抬了抬手,接过了刘炳递来的诏书,却没有打开它。
元洸正欲再做言语,却见四周忽然冲出几名带甲侍卫。这几人也不顾元洸身份,其中一人捂住了元洸的嘴,另几人则奋力将他压下,匍匐在冰冷的地砖上。
元洸艰难地抬起了头,一盆燃烧正旺地炭火移至他的眼前。热气扑面,在一片明光耀眼中,元澈从皇帝的手中接过了那封诏书,投入了火盆之中。锦绣妆点加以宝印的帛书无声坠落,在丝帛熊熊燃烧的一刹那,侍卫的手臂感受到剧烈地挣扎。
每一片燃烧剥落的灰烬,都在飘落于尘的最后一刻极尽明亮。明亮掩盖了荒诞,随之而来的暗红中透露着妖冶,每一寸剥落都如锋利的刀刃一般,刺入了元洸的瞳孔。火光后,太子仅仅伸出了食指,覆在唇边,双目微垂,在绝对威仪之下,残忍地将“噤声”二字示意出来。元洸停止了挣扎,与呜呜之声一同掩死的是父亲曾经的许诺,亦是他此次唯一的期冀。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感受到怀中人的放弃,侍卫也松开了手。
魏帝看了看太子,道:“让你的人扶五郎起来。”
魏帝低了头,似是对身上盖着的锦被忽然产生了兴趣,凝视了片刻才开口道:“五郎,你的亲事,朕也有安排。崔逆既死,但其长女并无罪责,先前保太后疼爱你,也有意择此女为你作王妃。这些年,楚国也时时派人来问,楚王次女已是适嫁之龄。这一次婚事便由你做主,自己选择吧。”
逆光之下,尘埃低处,泛起一丝轻佻的笑声。
元洸慢慢端正身姿,和手垂眸道:“儿臣谨遵父皇意愿,唯求陛下让儿臣暂留京中,好歹喝一杯太子哥哥的喜酒。”
后殿中,一名戍卫悄悄打开了窗,递给陆昭一张字条。
崔谅自刎,崔敬献首,祈求宽恕。
陆昭深吸一口气,其实即便崔谅不为此,他的后人也株连过多。大乱之后,皇帝仍会宽待荆州以换取地方上的支持。陆昭道:“既如此,倒不防让中书监暂时陪同崔敬,等候陛下诏见。”
荆州的支持,皇帝要拿,她也要分润。
片刻后,元澈便已从前殿转进来,见陆昭在此枯坐,遂挽过她,目中尽是爱意。他轻轻环过她的臂膀,他知道这句话她不需要,他不过是说给自己听。元澈低声呢喃:“都好了……”
他原本应该问她的意愿,但是他实在不想再冒险了。既如此,便让那些曾经属于她与元洸的故事,可能属于她与元洸的故事,在一个未来国君的妒忌与一意孤行中结束吧。
第235章 开府
大事既定, 皇帝颁诏,陆昭以女侍中身份再加二品殿中尚书,原持节之权不变, 督殿中京畿军务。为求便宜,得加开府, 仪制上虽非三公, 但得辟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及各曹正掾等十二人。
殿中尚书脱胎于西晋太康年间尚书六曹,后期多设殿中郎领尚书省殿中曹。自魏朝中期复设殿中尚书,却不同于文职, 乃是实打实的禁军属长。殿中尚书领宫中兵马,典宫禁宿卫及仓库, 可领殿中、直事、三公、驾部四郎曹。一般来说,若设左右卫将军分掌禁军则不设此职。
如今卫尉杨宁早被架空起来, 而左右卫将军编制又曾为崔谅所用,人事架构比较成熟。因此为了革新崔谅时期的禁军架构, 皇帝与各方才拿出了一个殿中尚书的方案。除了大司马门仍由冯谏单独掌控外,武库也变为由陆昭与冯谏共掌。所有宫门通道、驾部、以至于三公的府衙宿卫也都由陆昭这个殿中尚书掌控, 几近静遏内外。
随后加封陆昭为太子正妃的消息也传遍内宫, 众人也便知晓了未来几日即将发生的事情。太子作为行台之手以及督中外诸军事,势必要再度返回西北,接手军队, 安排后续事宜。其中一部分军队将被留在北凉州,由邓钧统领,继续收复张掖、酒泉等郡。
在储君不在内宫且皇帝病重的情况下, 宫禁必须由太子信得过的嫡系来掌控。元湛等宗王尚在都内, 吴淼、王峤等人,就算是忠贞之臣, 但归根结底,利益并不与太子绑在一处。冯氏兄弟虽被太子信任,但名望资历不具。此时陆家获幸,未来或得出第二位陆皇后,那么掌控宫禁,等待太子与行台归来便是应有之意。
离开后殿之后,元澈与陆昭不得不再分道扬镳。姜绍正等待元澈一同商讨行台归都事宜,而陆昭这个殿中尚书府也即将开张。
能够招揽十二名掾属的殿中尚书府即便已经并不算低,但是这个殿中尚书府的实力有多雄厚,还要看所能征辟到的掾属。如今陆昭这个殿中尚书府已经有了长史、司马、参军,这多少带了一丝霸府的味道。权臣篡国,大多以霸府专权,总揽内外军政。在得国之后,则将这些人事无缝对接到国家官职体系中。
不得不说皇帝与二公商议出这个对策也是足够挤兑人。十二人的配额恰到好处,既给了发展为霸府的苗头,又在编制上根本遏制了类似曹操丞相霸府的职权,不能涉及太多政事。有了这一层观感,许多愿意被征辟的人只怕也会坐而观望。这些人生怕陆家整出什么幺蛾子,成为第二个贺祎之类,断送了自己一生的仕途。
当然,也有少数愿意上陆昭这艘船的人,但这些人大多也都是急于渴望创立事功的不得志者。既然都已是不得志者,那么在资历上也断无实力可以为陆昭这个主官增添什么底蕴。
再往深一层看,如果陆昭不能够征辟到人望资历足够的属官,不仅个人威望会有所下跌,对于车骑将军府日后的征辟也会有所打压。毕竟许多被征辟者任事之余也要养望,感官上很难接受与一些不入流的没落世族亦或寒门相提并论。因此,陆昭还需在掾属的选择上动一动手腕。
陆昭第一个征辟对象乃是陈留王谌。王谌的父亲乃是濮阳县男王廓,北平亭侯王襄与中书监王峤的胞弟。先前王谌曾为征南将军王泽掾属,名气才具足够,此次反攻京畿又上了陆家的贼船,可以说是不二人选。此次任其为殿中尚书府参军,待日后自己卸任,无论是进阶为禁军武官亦或是转入车骑将军府,都算是一个美好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