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就是由一府长官呈书向吏部报备,吏部也有参议权,最终吏部下发一纸任命,替公府征辟。一般州府的别驾、军府的长史都很少直接通过吏部任命,能在司徒府东曹掾任职,并由吏部出具一份任职手令,可见各方对陆微这个新东曹掾也是颇为瞩目,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陆微初次入宫,便由姐姐陆昭陪同。如今未央宫已修缮一新,先前的烧毁破败之景早已荡然无存。巨大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整洁,铺于地上,四周多植松柏,朱墙黛瓦,古朴典雅。未央宫南的中枢官署以及原丞相府也有扩建,高门玉柱,庭院深邃,或雕瑞兽,或画吉羽,博采旁撷,包罗万象。虽然仍有诸多殿宇没有完工,但已大气初显,颇具格调。
此时陆昭与陆微经过,便有一些仍在赶工的工匠停下手中活计,点头示意。陆微见此景道:“生民只求安稳,求力有所用,得其政者,便已可称圣贤。只是阿姐用心良苦,旁人却未必理解,还要出言针砭。”
陆昭大兴土木,重修未央宫,其实并不附和战乱之后稳定时局的做法。朝中也不乏有人抨击她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但其实陆昭也想让这些生民归于田亩,可是京畿世家大族盘踞,土地垄断严重,这条路根本就行不通。那些世家出身的当朝重臣倒是督促陆昭,让朝廷发放土地,但一旦土地吃紧,安定不及时,这些难民便会化为反民,冲击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京畿。届时这些世家大族又会跳出来,以给一条活路为诱饵,将这些难民荫庇起来,压榨朝廷原本就不多的元气。等到真正国家有难的时候,世家们又会钳制朝廷,漫天要价。世家与世家之间也不会放弃成见,团结合作,各自拥兵自重。因此百万生民也不得不在一次次内耗中,用之殆尽了。
陆昭此次修建未央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兴土木,营造宫室,本身就是人身控制的一种手段。如果此时能够发动一场战争,也能解决部分为题。但如今魏国内部承平,这把刀大概率会捅向魏国自己,开启新的内乱。
不过陆昭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南方仍有一个强大的楚国。但凡有人敢在长安掀桌子,搞起内战,不给这些生民活路,那么大家就一起灭亡。
当然,这些难民在建造宫宇之后也有出路,陆昭打算先将他们安置荆北。这些经历过集体生活和严格管理的人,一旦扎根荆州,也是给地方的一次强力输血。
陆昭看着眼前的幼弟,他虽已初长成,身高已与自己持平,但语气中仍不乏少年意气,因缓和道:“成者为王败者寇,战争的劳民伤财乃是工程之数倍,可是崔谅之乱、贺祎之乱还不是打的热热闹闹。既然百姓只求一顿包饭,一处安居之所,又何必拘泥于形式。至于劳民伤财,不过是政治打压的一种借口罢了。”
陆昭明日才正式去职,因此按照官阶和爵位,在禁中仍颇受礼重。陆微原本不过十六岁,仍未长成,此时跟在陆昭后面和小内侍没有什么区别。中途偶尔遇到的几人,也都纷纷驻足礼拜,偶然才会发现陆昭身后跟着的小弟。陆昭随后也逢人便主动引荐陆微,希望能用自己在职最后一日的威望,替他铺平一些道路。
待两人至司徒府,陆昭替弟弟整理了簪冠衣摆,谆谆叮嘱道:“司徒为人正直,老成谋国,你在府中任事要多学多思。人事纵有不靖,也无需站队,无需争执。阀阅昨日我已送到吏部,你今日直接上任即可。”
陆微既入司徒府,最先见到的便是司徒府从事苏檀。
“在下武功苏檀,表字怀思,听闻镜玄兄已应诏就任,特奉司徒之命引导。”
苏檀表面和颜悦色,但他身为武功苏氏,原本也有机会任东曹掾一职,奈何司徒选了陆微,心里也不乏怨气。不过他修养尚好,总能在面子上保持一团和气,再加上看到陆微年轻,面上仍是一团稚气,因此心底也颇有些不以为意。少年得显在这皇宫禁内何其多,但也有不少浪死岸上,再不得重用。
陆微连忙以晚辈之礼相回:“初入禁中,诚惶诚恐,多谢司徒照拂,也多谢怀思兄远迎。”
对方既以晚辈之礼相见,苏檀一时也不好再端架子,连忙道:“久闻吴中俊彦之名,今
日镜玄得以上任,我等也是欢欣,快随我入府吧。”
丞相不置,司徒如今乃是外朝最尊崇者,新府高阁广建,规制上仅稍逊于东宫建制。整个司徒府以南,都是掾属的办公之地。自丞相霸府以来,公府重臣俱有高度独立性也成为一种时风,臣则臣矣,从则未从。依靠着一套稳健忠诚的掾属班底,来处理天下政务,也是宰辅面对皇权时可以拿的出手制约力量。
苏檀将陆微引至东议事堂,吴淼已在此处等着他,陆微连忙上前见礼。吴淼只是微微一笑,语气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你舟车劳顿,一路北上,自然是有任事之心的人,朝廷也急需你这样的年轻俊贤。”
陆微赶忙道:“微驽马之资,但求所用,必不辞劳苦,报效国家。”
吴淼面色霁和:“玄聪镜机,见微知著。十日后便是荆州刺史之选,司徒府若能得察以微,也算是不负家国。镜玄今日初到,可先去各部拜会,人事籍册俱在吏部,你也可以司徒府之名查阅。”
陆微拜别司徒吴淼后也未作耽搁,径直走入自己的公署内。东曹掾乃是丞相府正官,其下掌文吏最多可有二十四人。但一般来讲,这个规制也很难满员,因为文吏征辟多走板制,公中并不出钱。索性陆家也从来都不差钱,此时属内已经有陆昭为其择选的一众堪用文吏,而这些文吏正是先前殿中尚书府初建时,陆昭带人入丞相府搜查图籍选拔出来的。
如今朝中要遴选荆州刺史,面对浩瀚如海的吏部图籍,陆微可谓有利器傍身。在与一众属官见礼后,陆微便下令道:“去吏部找陈留王氏所有子弟的阀阅来。”
第305章 退场
荆州刺史任重, 也非司徒府一力决之,尚书台亦会提出意见。然而即便是两方列举,真正能够落在备选名单上的时流, 也并不多。譬如汉中王氏注定不会在荆州任何州、郡名单上出现,政治讲究的是你进我退, 你来我往, 互有尽让。如果汉中王氏拿了司隶校尉后还想碰荆州,那就是摆明了不让别人分利。那么大家就只好一起干掉你,重新分配你手中的权力。而如今陆家也同样没有什么精力放在荆州刺史的争选上, 他家仍有许多实利需要静心消化。
针对于这种情况,尚书台也给出了一份备选名单, 以司徒府长史窦准统北荆州魏兴、南阳、南乡三郡,余者仍由苏瀛暂领。窦准也是世家出身, 名望颇具,身份上没有什么不妥。且仅领魏兴、南阳、南乡三郡, 并不会大肆触犯荆州本土的利益,也不会侵蚀苏瀛太多的权力, 乃是取一个中庸之选。虽然是中庸, 但是作用却大。窦准作为第一批前往荆州的朝廷代表,必然要在荆州有所作为,因为是中庸之选, 即便是遭受打击,甚至失败,中枢都可以再派一个更强势的人选。
窦准自上次发声要夺取王泽谥号, 便已被陆昭和吴淼列为了怀疑名单中, 如今竟然在尚书台的推举名单中出现,可见已经是尚书令王济的人。如果司徒吴淼不想选择窦准, 那么也会让司徒府内部的不快,但如果让窦准当选,也就正中汉中王氏的下怀。
在陆微任东曹掾的第二日,尚书府便与司徒府会晤。当陆微将已经拟选好的人名呈送上后,王济的脸色顿时一黑。
陆微则在席末道:“属下昨日遍访吏部,查询名籍阀阅,斟酌之后,以为荆州之重必要众望所归,因此特谏王仆射为荆州刺史。至于最终取用,还要司徒和尚书令商议,属下不敢妄断。”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静谧。吴淼微笑不语,王济摧眉垂目。而坐在陆微旁边的长史窦准则愣怔怔地看着王济,同时又看了看吴淼,眼中充满了困惑。
王济看似面目平和,但内心早已恨得咬牙切齿。王仆射乃是尚书仆射王谦,这样一个人选抛在台面上,不仅尚书台所提供的所有人选都要作废,只怕这些备选的人都要恶视王济。王谦是陈留王氏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号人物,其坐镇尚书仆射,本身就已位同副相。陈留王氏和汉中王氏早年同宗,而陈留的吴家又与陈留王氏有婚约。现在王谦这个人选怎么看都像是尚书台和司徒府两方博弈的结果,最后让陆微这个新上任的小辈捅出来。如此,长史窦准以及其他备选之人怎不能深恨他。
窦准本因先前为他汉中王家发声而引起了吴淼怀疑,若非为了王家在司徒府有眼线,是断不会坚持任职的。如今窦准只怕是愤懑难消,要极力辞去司徒府长史这个职务了,这才是王济真正担心的。而且他还不能反对,毕竟王叡到了司州还要和函谷关以东各个世族打交道,王安也在司州任着太守,这时候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得把王谦这个荆州刺史给认下来。
可是王谦之后呢?说句不客气的,他一直认为王谦名声虽俱,但其实是持重苟安之人。持重者即稳重局面,苟安者则不生枝节。一个这样的人,放在四战之地的荆州去,不去碰乱摊子,不敢浑水摸鱼,只在小村子里争,一旦荆州有事,又能有什么作为。一旦王谦因事去职,那么朝廷就不得不再找一个位居王谦之上的人选。那么自家来说,他的父亲阴平侯已经年高,朝廷是绝对不可能冒险让父亲去坐镇荆州的。他的儿子王叡已执掌司州,又怎么可能退回而拱手让出。这样一来,盘面上就只剩下了一个人选,那就是车骑将军,陆归。
当然,还有更令人心生颓意的。陆家此时大力支持陈留王氏,两家和解,在所有世族眼里都已经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形象。分红有渠道,上升有空间,不服我来平,陆家已具有世族领袖的能力。
原来这才是陆家要的结果,王济哑然失笑,而后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暗红的落叶铺陈于长安晚秋的阶庭之下,而昨日的秋空澄霁早已化作苍云白露,碧草寒霜,着于其上。与浩瀚青史中每一个篇章一样,无论呈于文字的故事是对胜利者的讴歌,还是对失败者的冷漠,皆以鲜血为底色,无一例外。
此时身居于清凉殿的元洸整了整袍服的衣摆,内侍推开了宫殿的大门,立在门外的是右卫将军杨宁,以及此次护送他的五百名骁骑。
元洸道:“出发吧。”
数百人的队伍离开了精致的宫殿,没入了高耸的宫墙。宫墙巨大的石砖泛着冰冷的苍灰色,那些刀剑的划痕已被几月的雨水冲刷得光滑而模糊,唯有墙根下在缝隙中生存的苔藓绿的亮眼。这是多少权臣,多少王侯,磨尽刀枪,砍穿甲胄后,想要永久留在权力丰碑上的痕迹。
在经过宣室殿前,元洸忽然勒马不前,道:“我要再见父皇一面。”
这并不合规矩,然而右卫将军杨宁并无阻碍诸侯王之权,遂让人投书于光禄勋,请求入觐。片刻后,内侍也传来了旨意。今日殿中尚书去职,要入内觐见拜辞皇帝,皇帝没有空再见旁人。
元洸望着深深紧闭的宫门,漠然道:“再投。”
宣室殿内,魏帝正坐于上,太子侍立于侧。内侍将朝服、时服、纽印以及佩玉、簪冠等物一一接下,送出门庭。陆昭拜了三拜,一切都变得如此轻盈。
她的职衔连同女侍中,一同被剥了个干净,因此倒也穿回寻常闺中衣裳。金钿头上落,明月耳中解,那些重回于玉靥之上的妆点,盘桓与云鬓之间的装饰,已足够让御座之上与御座之畔的君王骇然发觉,她曾作为女人执掌权枢如此之久。他们亦骇然,她集南人、女人、汉人三种不利的地位于一身,行走在北人、南人、鲜卑人之中,她的权力来源曾经多么的微弱。她更加重视统战、更加尊崇旧勋,她的一举一动对于既得利益者永远只有温水般的剥削,没有热油般的激烈。
而这样一个掌权者,即将退场,是他之幸,是国之憾。
昏暗的大殿下,没有人察觉出皇帝肃穆的神色下掩藏的那一丝失落,也没有人察觉出皇太子深切的目光中不经意流露的炽热、期望、以及那一丝莫名的不安。
殿门重新打开,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雪来,一城银白,闪动不已。陆昭慢慢走下台阶,同时也走向那个新的身份。
殿门关闭,魏帝忽然看了看元澈左手上佩戴的金蝉子,皱了皱眉道:“你何时信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