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串通绣衣御史和京畿禁军。”彭耽书也着实吃了一惊,“看来王济所图不小。”
陆昭道:“岂止所图不小。王子卿执掌司州,那里淫祀泛滥,民不聊生,正是民怨沸腾之时。此时外有强压,内有忧患,皇帝欲恢复肉刑,那么王济一定会将暴虐之名扣在皇帝主导的皇权上,造成海内人心离散,继而便有倾鼎之祸。”
“可是皇帝为何要这么做?”彭耽书不解道,“皇帝陛下欲复肉刑,岂非递给王济等人把柄。”
陆昭死死地攥着那柄戒尺,连手指的关节都变得有些惨白:“欲使其亡,必使其狂。王济虎狼之心已著,皇帝自曝弱点,引诱其扑杀,行废立之事。因我家已与太子荣辱一体,必然要与王济殊死一战。”
彭耽书听完也明白了:“那么此次廷议,王济等人必然持以反对恢复肉刑之论,我等为保正祚,为保自身,也必然要据理力争。”
陆昭笑了笑:“力争成功,则皇权立以正序,乃是不可置疑的公权。而我等因为此发声,终生都要为此所缚。”啪嗒一声,戒尺轻轻打在了大殿的柱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回音。
“那我明日便向陛下提议延迟廷议。”彭耽书说得十分决绝。
“这样不好。”陆昭摆了摆手,“你以女侍中身份位居九卿,虽是各方交换的结果,但本身反对者也是甚多。皇帝若因此事将你从廷尉之位上摘掉,不费吹灰之力。届时陛下再换一个人主持此事,结果还是一样。既然如此,何必要失去这个九卿之位。况且你心血倾注于此,我也不会坐望让你的心血付诸东流。”
陆昭道:“廷议终究是要议的,皇帝欲恢复肉刑,此后执政便逃脱不了法家的外衣。你为此发声,便是一等一的功勋,今后定能大展宏图。恢复肉刑到底只是推动王济兵变的一种手段,最终斗争的结果,仍是通过流血的方式来实现。既然如此,此次庭议我们不妨就支持皇帝。儒、法、释、道皆可变通,俱有双刃,日后法家之言也未必就能将我等捂杀于此。”陆昭轻轻一笑,将戒尺还到了彭耽书的手中。
彭耽书似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必全力以赴。”
“想来陛下昨夜也未除王济和吴太保的使持节之权吧。”陆昭笑着,看来这个老东西也是不甘寂寞的人啊。
彭耽书接过戒尺,拍了拍陆昭的肩膀,语气中既带宽慰又有怜悯:“陛下也未去你父亲司空、护军之职啊。”
两人都苦笑着,颇有默契的一起慢慢走向殿外。
“那就要好好筹谋了。”陆昭低低道,笑容逐渐淡去,目光亦变得冰冷。
两人出殿,彭耽书将戒尺交与了公孙氏,说明训诫已毕,公孙氏这才携数名女史离开。
“彭廷尉训斥了这么久?”元澈在殿外早已等得不耐烦,此时问道。
彭耽书则略施一礼:“太子妃对于礼仪之论可谓深邃,殿下日后也不妨与太子妃多多探讨。”
元澈闻言则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双手一拱:“大婚之礼繁复深奥,孤回宫一定与太子妃时时探讨。”
陆昭黑着脸与彭耽书对望一眼,见那厮正似等待看戏一般,嘴角忍着笑,一颤一颤。
大婚后第一日的礼仪至此也便结束,往后的两天时间,元澈与陆昭依礼,每日仍然要去昭阳殿和宣光殿走这个过场。到了第四日,太子便要陪同太子妃回到娘家,与其娘家家眷礼见。
元澈与陆昭携手回宫,不管怎样,日后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过些没羞没臊的日子了。自此以后,他与陆昭也是夫妻一体,许多事情不必再怀疑,许多真情也可以自然而然的向对方流露。褚潭事情的后续他也听说了一些,但他更想听一听陆昭的意见。他拉着她的手,有些迫不及待地往东宫方向走。以前他从来没有对那个地方有什么执念,对于常年没于军旅的他来说,那个华美的宫殿与帐篷并无太大不同,不过是个休息睡觉的地方而已。然而现在他对那个地方有了眷恋,有了期盼,因为那是一个温暖的家,是属于他和陆昭的家。
御道上,一众随从默默地跟在两人的后面。陆昭的手被元澈轻轻地握着,冬日的天空仿佛忽然变得温暖而柔软起来。此时她虽不能言明这一切,但也隐隐知道这或许就是爱恋。
次日,陆昭与元澈再度于昭阳、宣光而殿朝见。随后百官大朝,身为廷尉的彭耽书身影也出现在众人之中,手中笏板上能隐约看到文字,应该今日就要将恢复肉刑之事展开廷议了。果然,元澈将她送至廊桥后,道:“今日大朝,将有廷议,昭昭你先回宫吧,中午我回去和你一起用饭。”
包括雾汐在内的几名侍女见太子对太子妃这般用情温柔,都不自觉地低头笑着。陆昭显然还未适应,有些慌措地低了头说:“好。”
没有公务的太子妃生活诚然是闲适的,但对于陆昭来说也是有些无聊的。她没有坐元澈的车驾返回东宫,而是由廊桥穿行至长乐宫,先去看望姑母,再慢慢走回东宫。然而行至御苑附近的一座水榭时,陆昭听到不远处有孩童的喧闹声。而此时水榭下一位美人倚栏而坐,也正望向她这边。
“不意在此处碰见太子妃。”
第324章 双姝
薛芷的目光如流水一般漫无目的地淌了过来, 那是在冬日里永不封冻的眼睛,柔柔地动荡着。她外披一件厚厚的狐裘,绸缎面儿, 饱满的绿色映在一片苍白之中。然而当她起身的那一刻,绣在绿意里的金色竹叶便游荡起来了, 那片耀眼的金茫映在陆昭眼中, 仿佛稀薄的日光都变得烈气了一些。美人走了几步,摆着腰肢,那些金色的竹叶便如同细长的鱼儿甩着尾巴, 徜徉在湍急的欲望里。
陆昭也走向前施了礼,唤了薛容华的名号。新婚前几日, 内司没有安排她与嫔妃们相见,今日见到乃是意外。
薛芷将暖手的白狐皮套子丢到侍女的怀里, 开口道:“几年前在宣室殿见过你。”她沉默了片刻,随后望向不远处, “那时候她还是小小一个人儿。”
薛芷重新坐定了。陆昭正犹豫是否要一同坐下去,便听不远处有孩童的笑声。红梅林里,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正在一株巨大的红梅树下仰着头, 一边来回跳,一边伸着手向上指着,用又清又亮的声音不住道:“这边, 这边,还有这边。”随着她粉白的小手指向哪里,哪里便有艳艳的梅花落下, 仿佛拥有仙法。当梅花满地之后, 忽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她身边。东方飘着彩云, 映在两人身上,是很淡很淡的粉色。原来他才是她的仙法。
陆昭怔怔看着,此时周遭似乎有一股不明言说的力量,拽着她,让她疲惫地坐了下来。
薛芷静静看着她,继而看到了一颗不易察觉的贪恋红尘的心。
“你喜欢孩子吗?”薛芷问。
陆昭忽然怔住了,她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时不时用吃药来回避这个问题。她仍享受着欢愉,但也知道仅仅拥有一个孩子便是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更何况是一个要出生在大魏皇宫里的孩子。
“呵,没有立刻回答的人,八成没有那么喜欢。”薛芷笑着望了陆昭一眼,然后依旧望向远方,声音寂寂道,“我入宫第一天,便有人劝我,应当要一个孩子。我比你幸运些,皇帝早立了太子,不必每日为着子立母死的规矩担惊受怕。父母说,这是为家族好,年长的宫女说,多多少少都为自己,后半生有个伴。你看,旁人为我们立下规矩多多,还偏要谆谆教诲。我记得当初我第一次见保太后,保太后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后宫不可干政。真好笑,如果不能够干政,我们还来后宫做什么。”
看薛芷讲这些话时一脸轻蔑妖娆,偏又豪直得很,陆昭心中到底是认同的,也笑了起来。薛芷便望过来看她,看她目光幽暗,唇角轻轻牵着,顺着一枚莹莹的颚骨带出强劲的蔑视感,她便知道,她们两人都会喜欢对方的。
嫣婉拣遍了地上的梅花,一股脑地兜在衣摆里,飞一般地跑到水榭处。男孩便跟在她后面,不错眼睛地望着她。嫣婉头一回见生人,并不认识陆昭,只盯着她看。小女孩虽未长成,却也看得出五官玲珑,一双眼睛与薛芷一模一样,却更深邃一些,像一只小鹿。陆昭竟比她还要拘谨,僵在那里看着小嫣婉一点一点的靠近。她第一次被一个人不带任何利的地靠近。
“这是太子妃。”男孩在嫣婉身后低声提醒着,“见过太子妃。”
嫣婉到底太年幼,不会行礼,兜着满裙的梅花,最终决定粘进母亲怀里。薛芷将女儿抱入怀,抬首向陆昭歉然一笑。嫣婉却意图将母亲的注意力拉回来,捻着衣摆的两脚,摊开一兜子梅花,竟然念了一句:“黄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
“是红罗。”薛芷耐心地纠正着。
然而嫣婉则呼啦啦地转起了圈,抖落一地梅花,似乎出于本能似地背诵着接下来的句子:“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女童的口音仍然含混不清,勉强可以辩出念的哪一句,然而陆昭也惊异的发现,中间那些哀伤沉重的句子,都被无声无息地跳过了。
薛芷无奈地任嫣婉疯玩,对一旁的男孩道:“真宝,你去皇后殿里看看,若无鸢还在,让她回我宫里头去取那支老山参,午饭后送到皇后宫里。”
她似知道陆昭要去皇后宫里一般,提前打点家里妹妹避开。陆昭施了一礼,算是谢过。薛芷也不再多留,两人简单地做了别,便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去了。
片刻后,薛芷回头望着远处的陆昭,拉着嫣婉的手道:“你喜欢太子妃吗?如果有一天送你去太子妃那里,你会愿意吗?”
嫣婉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贴着薛芷的腿,道:“黄色的梅花和白色的梅花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