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御史属的值房内, 汪晟盯着案上的一只四口镶铜边的红木匣子。这是新平郡守褚潭连夜送到他这里的东西,上面贴着整整齐齐的封条,随匣子一起到的还有一封信。汪晟先把信看了, 静坐了好一会儿,随后手指在匣子的封条上游移了好一会儿, 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褚潭还让儿子带话, 说那几个歌姬……”
汪晟扬手止住:“下去吧。”
他的值房内冷冷清清,那些所谓的干儿子、干孙子一个个都跪在外面。这里不会有人帮他拿主意,他自己心里明白干儿子是一种多么不靠谱的东西。
桌子上的信已经拆开, 工工整整的楷书,做大事前仍有如此定力, 汪晟也不禁回想起这个仅仅和自己打了一次交道的褚潭。那个略显藏劲、目光精明的影子仿佛从信纸上浮了出来,愈发清晰, 继而声音也在耳边回想起来;“此为上次寄往尚书令、绣衣御史处礼货账目。衮衮诸公,何须弃我一人?”
继而, 另一个影子也浮现了,那是前任绣衣御史韩任的影子, 随着烛光, 映在房间四处,如同驱散不尽的鬼魅。未央宫的熊熊烈火,石阶上的汩汩血流, 臣子的无谓牺牲,青史的一墨不著。汪晟笑了笑,自言自语的声音也格外冰冷:“褚明府啊褚明府, 你这一句便是误了。衮衮诸公, 万人皆可弃,唯我一人不可弃!”
咒怨一般的话语低沉回响在室内, 韩任的影子也熄灭了。
汪晟慢慢韩起身,捧起匣子夺门而出,并将外面一众干儿子唤了来:“随我去入禁中请罪。”
他是绣衣御史,有着不同的保全之道,瞒天瞒地不能瞒皇帝,欺官欺民不能欺君心。账册交上去,他就摘了出去,褚潭这件事情怎么处理,皇帝自有圣裁。
皇帝休息的一间别室里,一盏盏灯点亮了。魏帝坐在一张藤椅上,汪晟则跪在魏帝的脚下,一旁的李福替魏帝撕开了封条,打开匣子。魏帝取过里面的账册,过目了一眼,冷笑一声放回去了。“你现在就去召王济、薛琬、廷尉彭耽书去宣室殿。”
夜晚的宣室殿内灯火通明,此时尚书令王济、镇军将军监度支尚书薛琬侍立在内;廷尉彭耽书也从东宫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绣衣御史汪晟则在更靠近御座的地方垂头而立。
所有人都在等待魏帝的出现。
靖国公在司马门外请见,已由光禄勋韦宽传达禁中。新平骤然集兵,秦州刺史毅然归镇,范氏族人陈明的冤情已在廷尉设立卷宗,关乎到未来时局走向的一个个决策,便都在几人的沉默中静静等待着。然而御座后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彭耽书,两双目光不由得同时望向汪晟,希望从他的神色里获得一些皇帝的信息。然而汪晟也是一脸茫然,几乎以同样的方式回望着二人。
殿内的烛光在一点一点的变暗,几双眼睛都悄悄望向御座后的那个通廊。终于,远处传来了稀疏的脚步声,片刻后,通廊的侧门打开,魏帝一脸平静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臣等拜见陛下。”由尚书令王济带头,连同陆振在内的五个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跪了下去。然而当他们抬起头时才发现,御座上的皇帝身边不仅有李福,还多了一个人,竟然是靖国公陆振。
“众卿起身。”酒宴过后,魏帝早已换上常服,殿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气。王济心中一动,或许魏帝在内室见了陆振?
陆振并不敢久立君侧,一同受礼,在下跪的时候已经稍退了一些,如今起身,便走到王济前面的地方立定。
魏帝的声音有些沉闷,看了一眼阶下众人,道:“李福,赐坐吧。让宫人把灯在挑得亮一些。”
李福刚应了是,只见陆振郑重其事地回道:“地方郡府不靖,中枢民案未清,臣身为司空,愧对君父。陛下就让臣站着回话吧。”
王济听到这里,方要移开的步子立马就止住了,仿佛一动也未动。薛琬才迈出的脚也撤了回来。
魏帝却笑了笑,感慨一声:“多少年了,在这个宣室殿,朕一直说的都是政事。今日是朕儿子的成婚之日,朕不想说政事了。诸公都是家大业大的人,咱们都坐下来,聊一聊家事吧。”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几人反倒惶恐地跪了下来,似乎这句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陆振明白,这次儿子是被逼上了风口浪尖,太子的婚事又直接把女儿捂在了后宫,许多联络的节点都暂时失效,许多要紧的事情都不得从容。彭耽书先前拒了北凉州刺史邓钧的婚事,邓钧是寒门方镇,太子的自己人,这一拒势必也让皇室不快。而王济则蓦地联想到在司州的儿子,是否魏帝对褚潭的异动产生了疑心,怀疑到了自己儿子的身上。薛琬更是一头冷汗,他家儿子资质平平,女儿也在后宫,弟弟则落魄而居,他每日都如履薄冰。至于汪晟则耷着眉,他虽然没有亲生子女,但他也有几个干儿子,再加上最近养在家中的一名小妾,倒也算得上有个家。
几个人心里都没有底了。
“李福。”魏帝挥了挥手,“让人扶起来赐坐啊。”
再次得了令,李福才敢下去,命人设席让众人入座。
魏帝见众人都坐定,这才开口道:“国事虽然难,但好歹有朝堂、有公堂,上有三公九卿,下有州府县令,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实在不行还可以出兵。家事嘛,就难了。就拿朕来说,太子纳了靖国公之女为妃,按照常例,三公之衔再加荣封,朕该封给靖国公一个太宰。但是今天,朕的这个亲家为了新安郡的事,要请辞司空之位,甚至护军之位。”
在场的几人都低下了头。
“这是要撂挑子不干了?”魏帝先瞅了瞅陆振,陆振倏而从座位起身跪了下去,“还是想在朕和太子大喜的日子给朕添个堵。”说这句话的时候魏帝的目光瞟向了汪晟。不过汪晟一直死命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这一节。
过了许久,魏帝才开口道:“都不是啊。陆司空,陆护军,他这是体量朕做君父的不容易。他立在这个位子上,反对秦州府对新安郡用兵的人,就难以开口。秦州府威势赫赫,褚潭就更会拥兵自重,大家都难以收场。靖国公这是自己把自己打下来,全了儿子的口碑,全了朕这个君父的颜面,同时也全了大家的颜面。”
王济这回也听明白了。魏帝的意思是,靖国公已经退了一步了,其他各方是不是也该退一退,比如在新平附近游弋的那几千骁骑;尚书台、廷尉和长安附近的军部尽快争取与新平郡府达成一致,给褚潭找一个台阶下。褚潭毕竟是皇帝亲信的人。这一次,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起身,哗啦啦跪了下来。汪晟也意识到局面不妙,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这一次魏帝不再让李福扶这些人起来了,旋即站起身,将手一背,望着宣室殿内的雕梁画栋,慢慢踱步慢慢道:“朕这一辈子都是得遇贵人,有报不完的恩德。保母照看着,众卿扶持着,百姓拥戴着,哪个朕都要念着。这么多恩,朕是这一大家子的承恩人,也是这一大家子的当家人,出了事,要先顾哪个,后顾哪个呢?”说到这里,魏帝停住了。
这是要让人接话。而这句话显然李福、汪晟不配接;陆振辞位意思就是让皇帝不必看顾自己,自然也就不必接;廷尉彭耽书虽然为褚潭一事立了案,但是目前也没有发声,暂时不需要皇帝念着;薛琬是度支尚书,职位上其实仍是王济的下属,也就轮不到他来接。王济此时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道:“臣等失察,竟使地方不安,藩镇动乱,臣请陛下责罚。”
“说了,不议政事,只说家事。起来,都起来吧。”魏帝扬了扬手,“其实说到底,朝纲如何,地方如何,都是你们中枢和方镇之间的事。郡府归秦州刺史府管,郡府的任命是司徒和吏部尚书来管,尚书令参议。两千石朝廷命官的案子,也都是廷尉审理。京畿周围的兵马,镇军将军、中军将军自有调度。至于地方民声如何,绣衣御史属也都派人时时探察禀报。朕哪有什么操心的地方。”
这句话,简直是在敲打每一个人,魏帝在立君威。这个时候,大家也都不便发声,于是一股脑地低着头,又跪在了原地。王济当即便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他算是领教到了魏帝这一手太极执政。事情是不管的,责任自然也是不担的,可是似乎又将全局拿捏着。
朝堂的一切都是有一套不明言说的规矩的,臣子是跪是立,君王是坐是站,一切在轨道之上便意味着正常。皇帝忽然不议朝事了,忽然让大家都坐着了,让大家坐下后又说了让大家恨不得跪下的话,这便意味着有了变化,大风浪要来了。每个人若非提前做好准备,便要祈祷不要死在这场风浪之中。
第322章 肉刑
魏帝看了众人一眼, 心里还算满意,这才回到了座位上,慢条斯理道:“俗话说得好, 十分伶俐使七分,常留三分与儿孙, 若要十分都使尽, 远在儿孙近在身。诸位都是有家的人,少不得要为家事多操些心。汪晟。”
汪晟:“奴婢在。”
魏帝道:“你是绣衣御史,一个宦官养了那么多干儿子, 还在外面弄了个妾,你缺这些虚名?”
汪晟惶然, 低头道:“臣这就去送家中侍妾回家,也让小侍们把称呼都改了。”
魏帝道:“好好的女孩子, 被这么送回去,她还有立足之地?留下, 好好待她,心思多放在本职上就比什么都强。既然认了干儿子, 就要教导。韩任把你调教出来, 朕还有人可用,以后绣衣御史谁人堪当掌印,你心里也要替朕留意。”这就是最轻的敲打了。
汪晟松了一口气, 低头谢恩。
魏帝又看向了彭耽书,道:“你身为女子,立于朝中不易, 朕任你为九卿之一, 是注重你的才华而非注重你的家世。现在新法修订的如何了?”
彭耽书低头答:“回陛下,新法民律已定。刑律以及八议部分还需三公、宗王商讨。”
魏帝略微沉吟, 而后道:“刑律,明王之制,名目众多,量刑过重、过轻,皆是乱法之肇始。昔年汉文帝感太仓公女之言,而废墨、劓、剕、宫等肉刑,班固著论宜复而未可,自此之后,诸家关于肉刑也是争论不休。朕想在本朝将此议定下。不要拖到明年,这几日便安排廷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