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珪有些微微错愕,而后道:“刀刃向内,为去病灶。王叡当年祸乱司州,便是一大毒瘤。”
“若为除一病灶便要次次动刀,这好人也要医坏了。不同病不同法,身有小疾,只要保养得宜,不使小疾爆发,即便不用金石,长命百岁者也有的是。难办的只是小疾酿成大患。”陆昭意味深长地看了薛珪一眼。
薛珪闻言连忙跪叩道:“回禀皇后,我薛家虽无拯救苍生之力,但尚有守贞可夸。先前涉事子弟,已负荆跪叩于宗祠前,如何处置,只待皇后下令。”
陆昭却笑着摆摆手:“罢了,大族家事,我是不愿插手。若当时玄锡能来风陵渡相见,应早料定家中子孙祸福,更应知并非我不能容人。”
薛珪忙道不敢。
陆昭道:“今日暂临汾阴,本该与时流宴饮畅谈。既然玄锡家事未决,我也不多作叨扰。我就先去苗郡府那里,待玄锡处理完家事,咱们再深谈如何?”
薛珪本来想借陆昭之手,处理自己的家事,未曾想陆昭也不愿意管。可是那些族人仍在宗祠前跪着,无论如何,他都只能将这些人逐出宗门了,不然他连谈都没法和行台谈。
“是。”薛珪无奈,一口应下。
薛珪返回祖宅后,陆昭一行人也仅在庄园内休息片刻,随后换了一辆小车,不声不响,直接前往当地郡府。
这几日酷暑炎炎,早晚竟无半丝凉风。陆昭素耐暑热,一向体不著汗,却也不想让一众人去日头底下凑热闹,不过是让几个辇官舍人,另并护卫亲从,外加王赫、李度两人随行。
陆昭下车后并未直入郡府。
郡府外围是高大的辕门,再往里是中门,中门再往里才是郡府日常的办公区域。高门高檐密不透风,四周都站满了军士。不过依例,四品以外的人只能在辕门外候着,辕门内是给封疆大吏和四品以上的高官停马车用的。
这是郡府第一次迎接皇后。虽说河东郡迎皇帝都是常事,但那只和薛家有关,郡府难得沾光。此时郡府的苗淼战战兢兢地坐在中门内的官舍里,焦急地等着皇后的到来。
自昨日起,郡府周围就开始戒严,平日的商户也都上好了门板,歇业三日,因此整条街都安静异常。
这时格外打眼的除了西边陆昭这一行车马,还有从东面赶来东垣县令刘光晋和他的小灰毛驴。
“你们几个,站了!”
第374章 稳槽
两边都各自停下, 兵尉走了过去,见骑驴的一个人来,另外是一众人有兵有马, 便先走到陆昭这边。
“哪里来的?干什么来的?”
吴玥先施了一礼道:“我们从东垣县里来,听闻今年的税赋要按照新法交, 我家主人家产在东垣、汾阴都有, 想来郡府确认一下入籍的户数和田亩数。”
那兵尉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道:“先回去,这几日郡府没空。”
“可快到六月了,年中就要上缴帛……”
“我说缴个税你急什么啊?”兵尉不耐烦地打断了吴玥, “这个月先甭想了,皇后来河东郡, 所有郡、县的主官都等着接驾呢。等下个月先去问问县里,上面政策还不定什么时候有着落呢。”
说完又打量了刘光晋一眼, 语气明显更恶劣了些:“你又是来干什么的啊?没看到这是郡府的辕门吗!”
刘光晋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了官牒, 递给兵尉。
兵尉瞅了半天,就看懂一个县字, 但好歹有朝廷吏部的官印, 便装腔拿势道:“哪个县的?什么位置?”
“东垣县县令。”
兵尉打量了刘光晋一眼,然后扭过身,便往门里走便道:“等着啊, 我去里头问问。”
兵尉穿过辕门,先往中门西边一个小厢房里探个头:“东垣县县令今天是要来郡府吗?”
厢房里的一个老文吏皱眉嘀咕着:“他怎么来了?”随后,心里一惊, 赶忙对兵尉道, “在这等着,先别让他进来。”随后整了整衣冠, 又喝了口茶漱口,便飞一般的往郡府里头扎。
虽然辕门内有专供来往官员休息的区域,却并非什么人都能进的。兵尉从里头出来,让刘光晋站在外面等着。
陆昭轻轻撩开车帘,见府衙斜对面还有个茶竂,半掩着门,外面两只长条凳和桌子都没收,便嘱咐了吴玥几句。吴玥便走到刘光晋面前,拱了拱手道:“刘县令,日头怪毒的,不如咱们去那边茶竂坐坐,我家主人请县令吃茶。”
刘光晋倒是没推辞,朝马车拱了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主人家上了几碗凉茶,雾汐和庞满儿扶着陆昭下车。待众人各自落座,刘光晋道:“你们不是东垣县来的,也不是缴税的户。”
“你怎么知道的?”庞满儿问。
刘光晋道:“东垣县我基本都挨家挨户跑过,没见过你们,口音也不对。而且不管是百姓也好,豪族也好,没有上赶着缴税和确认田亩的。”
陆昭端起茶先敬了敬:“刘县令亲力亲为,体察民情,是东垣百姓之福。”
“嗨,什么福。”刘光晋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瞟了瞟外面的毒日头,“每年税都挨家挨户地收,想不体察民情都难。”
“可今年就要施行新法了。”陆昭慢慢放下茶碗,“民籍交的税少了些,那些宗主乡贤的税没有变,税收的会不会容易些?”
刘光晋也不看陆昭,一点一点用干草梗撇着碗里的一块水碱:“我看也难。”
“怎么难?”陆昭问。
“娘子看来是既没交过税,也没收过税啊。”刘光晋抬起头,晒得黑黑的脸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他放下了干草梗,道:“前几年都好说,地方官员下去收,基本都能交。有不愿意的,顶多嘴里嘀咕几句,但终归还是交。毕竟县令后面站了几百个兵。世家大族们有的是荫户和田亩,也不愿意为这点税钱和地方官闹僵。”
“可今年就不一定了。去年司州战乱加旱情,县里面基本没多少兵了。派人下去收,总有真心不想交的人找借口不给。手里有钱有粮,并不等于愿意把钱粮交出去,更不等于官府能从他们手里把钱粮收走。官府人手不够,就不能随便抓捕不交税的人,担心激起民变。为了考课,还要请当地的乡绅帮忙收粮税、补粮税,这就让世族更容易插手本地政事。”
“最后,老百姓的税是缴了,官府却要给这些豪族填补,在账面上减户口、减田亩,县里的功曹也要请这些人来安排。等来年,能收上来的税就更少,能预留的支出也更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子里早全烂了。拔毛鹅痛,鹅痛闹槽,稳槽的成本朝廷又不出,税怎么好收?”
陆昭也不再喝茶,认真请教着:“可是那些宗主、乡绅,朝廷已经划好了帛和谷米钱粮,在缴税的时候抽出部分,归属个人。”
刘光晋忽然睁大眼睛笑道:“娘子,这利益是朝廷划过去的,但这是人情,不是义务。律法上,县府承担收税的任务也承担收税责任。”
陆昭点头道:“权责错位,这是新法的疏漏了。”
“这也难免。”刘光晋摆摆手,“俗话说的好,兴一利而兴一弊,已经算是善政。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况且县府、郡府,权力和责任不能平衡对等,政策执行中只有走到最下面,才会把发现的困难告诉上面,毕竟官制都是层层奉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