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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大敛那日,太极殿里哭声盈天,一张张陌生熟悉的脸像是在跟树上的鸣蝉较劲儿,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殿外风止云疏,太阳晕成一滩散了黄的蛋,明晃晃挂在天边,照不进白幡升起的另一个世界。
六玉放入梓宫依次排开,宫人将一柄金镶玉如意塞进他微微蜷起的手中。幽咽哀泣宛如一曲无序也无尽的箜篌,泠泠清丽,丰润朦胧,各有各的动听。
我躲开宫人的视线,在空旷的长廊上奋力奔跑,身侧两条蜿蜒洁白的玉龙指引着前路,低沉和缓的龙吟在耳边喁喁游荡。
路的尽头是一座令我梦魂萦绕的宫殿,我一边走,一边让四周的景色与回忆交迭。
夏日的池塘绿水边,她曾把剥了壳的清甜莲子放在我手心;春日的紫荆花树旁,她鬓边别着一朵新撷的花,垂眉浅笑的模样是我对美之一字最初的向往;我站在门前踏跺下,闭着眼睛让风吹过脸颊,仿佛是她高高在上的指尖挥洒的雨露。我怀着涟漪般的触动,一步一步走进正殿,走过寂静无人的明间,循着两道互相交织又彼此抗拒的喘息,停在了一顶绣着鸳鸯,碧草和沙洲的屏风外。
脚下的素缟如碎雪堆迭,我深陷其中无处可逃。透过两扇小叶紫檀屏框之间狭窄的隙缝,我看见一只溺水的手紧紧攀在榻沿,一寸寸向前挣扎,手背上迸突的指骨发出如朽木般濒死的悲吟;我看见细弱手腕上黯淡的乌木佛珠,婉伸在手臂上楚楚动人的长发,练色的河流随着地势柔曼起伏,又被深重的山峰拦腰隔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喉口的苦涩泛滥成海。心跳化作激荡的浪涛拍打向岸,振聋发聩的回响几乎要穿透我的胸膛,撕裂白绢上的鸳鸯——
一道金色火蛇陡然窜起,迅猛地游过那丝罅痕蛰向我的眼睛。火势只在霎时便燎了原,烈焰炽热夺目,烧烬了我浑身所有的血液。
我听见了皮肉干裂的剥离声,听见了骨头被烈火啃噬的嘶鸣,听见了因恐惧和绝望而找不到出路的无声呐喊。
一只宽大的手遮挡在我眼前,拉下一幕温柔无尽的黑夜。我跟着那只手走了很远,走到殿外时,目光所及处是一团模糊的光影,天地万物被投进大火中烧成了交融的碎片。
我张了张口,按下心底的慌乱,突如其来地问道,‘陆内侍,你何时进的宫?’
他微凉的指腹不厌其烦地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我看不清他的脸,一时间竟也记不起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他的模样。
‘奴才是元德七年跟随慈济大师入的宫,那时还未还俗,法号了尘。’
‘那你的俗家本名叫什么?家乡又是哪里呢?’
我并非真想知道,只是试着发出声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所以当他的手一点点垂下,握了握我的手心,牵着我走出很远的一段路后,答案早已遗忘在那个盛夏的午后随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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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允回到东宫遍寻不见温沅的身影,问了一圈才知,是照例到长秋宫问安了。他交代宫人把他带来的一截新折的宫粉梅插好,又换了身簇新常服。青地织金缎的面料,下摆绣海水江崖纹,衬得人温润谦雅,平地往庭中一站,就是一道秀丽风景。
他正要往长秋宫去,虽知这一趟十有八九又是徒劳,不过能站在外面望一望藏在树后的檐角也是好的。谁知一踏出门就被御前的太监急忙请走了,他是刚从太和殿上退下来的,想起今日朝堂上风平浪静,实在猜不出这扭脸儿功夫还能出什么岔子。
太监人老成精,一路上光打马虎眼。直到近了内书房,隐隐看见立在门口薄削玉立的一张身影,才翻着眼皮讷讷瞧他,腆着脸赔笑道,“奴才非是自作主张,皇上在气头儿上,大皇子不赶巧......”
这人的干儿子是萧珩身边的大伴,一朝天子一朝臣,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萧允心下了然,又不免觉得好笑。这在外人看来是得多曲折离奇?亲生父子闹了别扭,还得他当侄兄的从中斡旋,写成戏上台演都得被骂装腔作势。
却偏偏是这些年宫里屡见不鲜的场面。
他走近了才觉出事态严重。萧珩听到两道脚步声,扭过头顶着半边肿高的脸,想笑又牵不动嘴角,一双凤眸弯成月牙,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皇兄来了。”
萧允掰过他的头,拇指掰住尖瘦的下颌往嘴里看,皱眉小声问道,“你怎么惹陛下生这么大的气?牙都掉了一颗。”
萧珩倒还是一副平淡无常的态度,嘬起腮帮子舔了舔牙槽,“我说好像少了点东西,”他歪着头,用另一边完好的脸挑着眼角看他,“皇兄替我求求情。我不小心烧了几本字画,父皇大发雷霆,要打死我不算,还让奴才们看我笑话。”
“什么字画?”他不问萧珩,反而去看他脚边跪着的太监。
那人伏在地上抖得可怜,结结巴巴,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屁的样子看得人心里燥火增增地冒。
“不是什么名家宝贝,是母后的手书罢了,”萧珩像是看不见他一瞬间垮塌的神情,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过几日便是皇兄生辰,大不了那天你请母后再写几篇就是了。”
萧允很快回了神,不动声色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侧过脸声音飘忽,“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许是察觉到这话有失仪态,他摸了摸萧珩的头,“母后那里或许行不通,陛下这边尚可一试。”又吩咐道,“去请太医来给大皇子诊治。”说完低眉稍作思量,头也不回地入了内殿。
他前脚刚一进门,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太医不见,倒有一老一少两个太监火烧屁股地跑来,还没近到跟前四条腿齐齐软在地上,张嘴就要呼号。
萧珩一个冷目飞去,两人一口气吸回肚子里,憋得满脸通红。
眼下门外除了三个跪的一个站的,便再也没有旁人,连只看热闹的鸟儿也不见。
他背着手轻巧地踱步到二人身前,弯下腰眯着眼问道,“规矩都没了?陛下日理万机,可没闲得听你们废话。”
老太监一巴掌打到小的头上,刚要高声喊冤,被萧珩一睨,吓得他声如蚊蝇。
“是......是塔寺,这畜生懒病犯了,没守住门,教太、太子妃闯了去。”他悄悄用余光观察萧珩的表情,见他半晌不言语,眼睛一闭就要脑袋抢地。
头猛地向下一栽,贴上了一双白缎面的厚底靴子。
“我当什么大事,”他偏过半边肿脸冷哼,“去就去了,这宫里除了太和殿和陛下寝宫,太子妃哪里去不得?”
“可、可是......”
老太监到底不安心,还想辩解,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还是你脑袋顶累了,想提在手里称称斤两?”
老太监大惊失色,“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不敢还不滚远点?嘴巴闭牢了,再有下次,神仙也救不了你。”
眼见二人千恩万谢地逃远了,萧珩走回门前,踢了踢脚边人,“去探探消息,人是回东宫了还是又去了长秋宫。”
那人早不见抖如筛糠的窝囊相,手脚麻溜一跃而起,“若是回去可怎么办?”
“把内书房请太医的消息传进东宫,今日下朝后陈季礼入资政殿,我估摸着是安南又生变故,这里面一时半刻歇不了。温女对太子关心则乱,她进不了内书房,一定会去长秋宫求情。”
大伴仍有疑虑,“长秋宫闭门谢客......”
“那是寻常,”萧珩一双酷似靖后的凤眼写满了势在必得,“皇兄生辰将近,她不会坐视不管。”
萧允在内书房一呆就是三个时辰,晚膳也是留下用的。厉帝的确秉着一颗培养王储的心在认真教导他,想当初封犒的旨意下临,没人会认为他可以在这个位置长久地呆下去,毕竟能活着等到这一天,都是仰仗厉帝对靖后的一颗矢志不渝的真心。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草木皆兵地走上朝堂,被带在厉帝身边临政,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储君。萧允不得不承认,当今高瞻远瞩,其行事谋略的手段是先帝远远比不上的。为了巩固国本甚至力排众议,等大皇子明年一满十四岁,就得封王离宫去往藩地。
今日也不例外,他留在内书房议政,皇长子却在门外站到了天黑。
临走前向厉帝求了情,得到准许后,他出门朝萧珩勾了勾手,看他欢天喜地向自己奔来,心中生出些卑鄙的窃喜,目光移到他肿起的嘴角上,又不免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怜惜。
“太医来看过了?”
“来了,我让他滚。”萧珩脚下踢着石子儿,漫不经心躲在他影子后面,“派个生瓜蛋子过来,瞧不起我么,什么东西。”
萧允无奈,扯着他的胳膊要把人带去东宫。少年身形瘦削,却是最有蛮劲儿的年纪,他笑嘻嘻躲开兄长的手,不对称的脸在灯下尤为滑稽,
“我今日在昭阳宫西侧的夹道上见皇嫂一人在赏景,上去一问才知,人家早早儿给你备了礼,打算送去母后宫里开个光。兄长好福气,天色将晚,珩就不去碍眼了。”
说罢晃悠悠转过身,捂着脸嘶嘶喘气。那臊眉耷眼的太监想要搭手,被他一把推个跟头,屁股像颗圆溜溜的棋子就地打旋,熟练一滚,又点头哈腰贴了上去。
萧允进门前,温沅正在庭前紫荆树下徘徊。听见宫人通传,不顾周围一双双眼睛看着,提裙几步跑到外殿,偎在门边翘首以盼。
他走上台阶,与一张花容失色的小脸隔门相对,忍不住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