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不知第几次被这恼人的窗户打扰,他不厌其烦地起身走到窗前,眯起眼睛直面风雨,把被风吹得咣咣直响的金属框架重新合起。
刚转过身,背后倏地砸下一声惊雷,密封不严的窗框像是个打哆嗦的人,从嘴里溢出一阵“咯咯咯”的冷颤。紧接着一道昼光闪电当空劈下,那万钧之力似乎是天神降罪在阿耳卡狄亚高山上的怒火,不仅能毁灭那座吃人的宫殿,连带一草一木都受到迁怒,或是烬于湮灭,或是溺于洪波。
与此同时,他被白光打照在地面上一闪而过的影子吓得失声尖叫。拉长变形的窗框两侧飘着水草一样的绦丝,像极了一个藏在墙壁外面正偷偷往里看的女人,被风荡起宽松的裙摆,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
温斯顿被自己的想象惊起一身潮意。他甚至不敢回头,蹑手蹑脚踩在吱吱作响的地板上,手一摸到床沿,立刻翻身缩进被子,把周身严丝合缝地藏进这一方避难所,直到憋不住气才偷偷掀起一角,贪婪呼吸着空气中积年已久的腐旧气息。
这觉是睡不着了。
他歪着脑袋露出口鼻,面向墙壁回想起今夜晚间的一桩奇遇——
这座大宅并不如所想那般宏伟壮阔,规模不似时下常见的庄园,也不恰似东方人一贯平缓低垂的架构审美,尖顶凸窗,更像是一处用于度假的住宅别墅。磨损的大门显然是有了年头,天色晕沉看不清四周景物,他也只能凭直觉踩在脚下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沿着依稀可辨的大门方向一点点挪步靠近。
说来也是奇怪,应是有人居住的宅邸却不见一丝灯火光亮,连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的夜晚都要比之多了一分真实和人气儿。由砖石搭建的古典维斯特式建筑像是被一层广袤的黑布包裹笼罩,不仅处处透着阴恻森黯,远远看去竟油然升起一种与真实格格不入的枯败和孤寂感;一门之隔,仿佛是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实在诡异难辨。
他甚至觉着脚底踩的不是一颗颗硌人的石子儿,而是走在了通往蓝胡子宫殿那条象征着谎言与死亡的血路上。
这么一想,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心脏上重重一握,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恐惧带来的寒意顿时席卷全身。温斯顿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与天地同色,只不过被夜雨洗刷得变了形、此时如一憧憧张牙舞爪的人影拦住去路的大门,伴着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讥讽嘲弄着这个愚蠢的决定。
可还没等生出勇气拔腿逃跑,身后响起的清冷又不失礼貌的男音生生拽住了他后退的步伐,
“——您好?”
那声音本不该这么清晰,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夜晚。
现下回忆起来,毫不夸张地说,他心跳都冻了几停。
温斯顿被撞破心事,自知人到门前,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狼狈牵出一个笑容,两眼借着雨势飞快眨巴,祈祷这声音的主人不至于也生一副非人模样。
单手撑伞,手心举着一根烛台的年轻男人见他看过来,偏了偏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烛火纤弱,围着灯芯儿一刻不停地跳跃,恍若一个囿于困地、无处可逃的囚徒。
稀薄的光线照亮他小半边侧脸,没有长至下颌的獠牙,也没有一捧乱糟糟、颜色诡异的胡子。
他仿佛能窥透人心,一手把烛台向上举了几寸,露出一整张苍白却十分俊秀的脸。
很好,眼珠也是黑色的。
温斯顿认出他身上的管家服饰还有欧瑞尔人的长相。也说不清是被这副无害温和的容貌驱赶走些许芥蒂,还是仅仅出于礼节、不忍当面拒绝别人的好意。总之,他结结巴巴说明来意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放了进去。
“真是不好意思,这栋房子的年龄可不短了,许多地方年久失修,又逢今日大雨疾风,连电线也刮断了,眼下只有蜡烛凑合,还请您见谅。”
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萦绕耳边,不至于在空旷开阔的正厅里飘荡起回音,这样或许只是不为了打扰到主人家的休息,却奇异般让温斯顿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了几分。
“不、不,我这个不速之客才应该说一声打扰。”他连忙讨好笑笑,也没想过对方能否看见,
“我叫温斯顿,温斯顿·盖德,算是个编辑。本来是要乘火车去罗格涅区,结果中途停在这个鬼......这个地方,说是三天后才有一列班车通过。雨实在是太大了,我......”
年轻的管家仿佛并不在意,明亮温润的眼睛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扫遍他周身,却不至于露骨尖锐到让人生出如芒在背的不安来。
温斯顿望向他沉静的表情和整洁的仪态,突然有些害怕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入不了眼,便也把方才恨不得掉头逃跑的惧意抛之脑后,忐忑地询问道,
“我能否......能否在贵宅落脚一晚?”
他心里肚子里都在打鼓,听到肯定的答复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当然。”管家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请跟我来。”
管家不是男仆,不用替客人鞍前马后。他举着那只已变得安分守己的烛台站在楼梯上,冲温斯顿点点头,示意他提着行礼跟在身后。
木质楼梯不管用什么力道踩都会控制不住地发出“吱吱”响声,确实如管家所说,是一栋年久失修的老宅。温斯顿一手提包,一手拎着裤腿,小心翼翼不让身上的雨水过多滴在地毯上。
“这座宅邸是主人家的祖产,历代只有能继承家主之位的人才有资格入住。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保存了先人留下的痕迹,或许看上去有些老旧,但对于家族而言,能彰显底蕴和历史的不正是这些摇摇欲坠的横梁朽木和古板陈旧的传统么?”
温斯顿不知怎么,竟也说不出一句驳语。自顾自垂头向上走,口中小声答道,
“您说的有道理。”
“这一代的主人是茜小姐,她自幼身体不若常人康健,也曾搬去更喧哗热闹的城市住过,可都不如这里僻静清净。前些日子又被医生建议回来休养,她不欲兴师动众,也体贴下人不用舟车劳顿,只带了我与贴身女仆。宅子原就有本地的厨娘留守,医生也在几里外的镇上,是以来去都很方便,只是要客人您原谅我们招待不周,实在是人手不够,分身乏力了。”
温斯顿连忙道,“怎么会!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就已经万分感激了。”
两人说着已走上二楼,绕行过半周,来到一条南向的走廊。
“您请这边。”
鞋底踩在地毯上发不出半点声响,年轻的管家停在一处房门外,橙黄色的火焰为清瘦分明的轮廓镀上融融暖意。
擦肩而过的刹那,或许有些荒谬,但温斯顿总有一种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