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梅蕊瞧周寿海的眼神有些鄙夷,漂亮话谁不会讲,就从她听闻的周寿海的那些作为,确实是死不足惜,她又突然想起了陆稹,那人似乎自己有自己的傲骨,宫中的太监多以咱家自称,他似乎很少用这个称谓,细细琢磨下来,大概是因他是将自己放在人臣之位上,而非奴仆之流。
迈槛入了兴庆宫,赵太后正端坐着养神,不晓得是不是梅蕊久未见她的缘故,倒觉得她要比之前更为丰润多了,一举一动都透着懒劲儿,没了最初见那时的端庄严整,她免了梅蕊的礼,右手覆在左手背上,漫不经心地问梅蕊:“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了么?”
梅蕊恭谨地垂着首,“回娘娘的话,劳您记挂,已经好全了。”
“那就好,”赵太后点了点头,“好了就行,女儿家身上留不得疤,上回哀家令周寿海给你送去的伤药,去痕的功效尤佳,可曾用了?”
赵太后送来的东西,她都妥帖放了起来,却不曾用过,但她还是说自己用过了,并感激地又向赵太后行了礼,“感念您的大恩。”
“其实那也不是哀家的主意,是元良用心良苦,”赵太后也不再同她绕弯子,手臂屈着,袖面上的蝴蝶花卉万字纹面便也曲叠起来,“哀家承他唤一声小姨,算得上他的长辈,他心有所求哀家不能不允,今儿召你来便是问一问你的意思。”
赵太后顿了顿,仔细打量着梅蕊面上的神色,“元良向哀家求娶你为妻,问你愿不愿意。”
五雷轰顶莫过于此,梅蕊怎么也没想到赵淳有这么个胆子,直接来找赵太后求娶,一道懿旨压下来,她不遵便是抗旨。赵太后还在上边说着,深宫里的女人,早练就了一副颠倒黑白的伶俐口齿,“哀家早就瞧着你二人很是有缘,当初你到长安时还是托了元良的福才能进宫寻到哀家,听闻你进宫前是一直寄居在赵府的,那与元良这孩子倒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样大好的姻缘,哀家不成全的话,便是作孽了。”
说着她便要传人来拟旨,梅蕊扑通跪在了地上,手死命地抓着膝上的裙裾,定下神来后字字铿锵地道:“奴婢谢太后大恩,但还请太后恕奴婢不能领命。”
“哦?”赵太后的手又慢慢落了下来,眼中的笑意也消散了大半,“为何?”
梅蕊跪在那里,咬着牙,正想要将自己在腹中拟好的言辞说出口,赵太后却又接着道:“算了,你也不必说了,哀家问你愿不愿意,不过是走个过场,知会你一声罢了。你本也快到了出宫的年纪,哀家与你父亲是旧识,替你将婚事办了,也算替他了去一桩心事。”
她倒是显出果决的气势来,容不得梅蕊拒绝,梅蕊面色发白,依旧跪在原地,丝毫不退让,还是那七个字:“恕奴婢不能从命。”
赵太后眯了眯眼,慢慢地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不答应哀家的赐婚,是不是因为陆稹?”
梅蕊后背一僵,赵太后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嗤地冷笑:“瞧,哀家就知道,又是个被陆稹迷走了魂儿的人,真是可怜,你便是再倾心于陆稹,你与他也是不能够的,知道么?”
“太后此话何意?”
她咬了牙,从没听过这样荒唐的话,赵太后嘴角的笑有些阴测测地,倒与这金碧辉煌的冰冷宫殿相衬得很:“他难道未曾向你提起过陆家是因何被抄家的么?”
字字句句像是暗夜中的蛇,吞吐着毒信子将她缠绕桎梏,“陆丞当年位极人臣,却因错信他人而被揭发了谋逆之举,忠武帝大怒之下将陆丞处斩,陆氏女眷与稚子充入宫中为奴,男子则发配充军。陆丞膝下有一名幼子,当年以聪颖早慧而名动京城,这样伶俐玉致的儿郎竟成了内侍,实在是可惜得很。”
赵太后的话和自己阿爹当年的话重合,她死命地咬住了唇,内里是惊涛骇浪,赵太后的笑里带着嘲讽:“哦,这玉郎想来你还不晓得是谁罢?他姓陆,字少谨,也就是如今南衙护军中尉,陆稹。”
隐约能猜到当年的真相,那些随着阿爹的故去被掩埋在江南春雨里的真相,但她却偏偏不愿意认,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性子,连颗眼泪都不愿意落:“那这些,又与奴婢有什么关系呢?”
赵太后浓重而艳厉的眉微微一挑,神情似是好笑,“你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仿佛觉得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赵太后挥退了兴庆宫中的侍人,待阖宫尘埃都落定后,她站在万千荣华间,不屑地看向她,“你知道你父亲此前同哀家是什么关系么?”
“你父亲曾倾慕于哀家,且帮哀家办妥了一些事情,所以哀家欠下他一笔不小的人情,答应他若是日后有所要求便让他来寻哀家,哀家必定会应了他,”赵太后勾起了唇角,“你以为没有你父亲的相助,陆家会落得抄家覆亡的地步么?”
第35章 在香径
天地为熔炉,众生都在困苦中煎熬,那些曾经令她困惑的过往明晰地摊开,梅蕊却反而定下神来,她塌了塌肩,垂首道:“家父与太后所谓的旧识,便是这样的情谊么?”
赵太后不置可否,手插在袖口间,满头的珠翠华贵异常,梅蕊轻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你说什么?”养尊处优的太后一眼瞥过来,倒真有那么几分骇人的气势,梅蕊恭顺地道:“到底是终身大事,虽得您的眷顾,还请太后娘娘宽限几日,容奴婢想个通透。”
赵太后思忖了片刻,这样也好,由得她自己想明白,总好过强取豪夺,反倒会生出事端。她还是同赵淳这个侄子很亲近的,嫁入帝王家寂寞,赵太后也想自己的宗亲有一门好姻缘,难得赵淳喜欢,还是她自愿的比较好。
于是便这么允了,梅蕊连连谢恩,躬着身退出了兴庆宫,周寿海在外边儿候着她,见她出来,巴巴地凑上来道:“梅蕊姑娘高迁了,来日成了诰命夫人,万万莫要忘记了咱们这些旧相识。”
赵家的荫亲摆在那里,指不定过个几年赵淳便当上将军了,周寿海打得一手好算盘,梅蕊也顺着他的话往下道:“必定是忘不了周公公的。”
却是再不愿同周寿海多话,她匆匆告离后埋着头往前走,春日的宫城乱花迷人眼,她闷着气不看路,没留神便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甘松冷香,是陆稹,梅蕊只瞧见了他绷得僵直的唇,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廊庑尽头拉去。
她一味地跟着他往前走,本来也不知该去往哪儿,正巧遇见了他,也就这样了,虽然还未曾想好怎么同他开口,但也比漫无目的地乱想要好得多。
折身过了一道垂花拱门,他把她按在墙上,宫里也开了牡丹,但确实比不上慈恩寺中的团绣,梅蕊抬起头来,陆稹寻常波澜不惊的眼中酝酿着惊涛骇浪,他死死把她抵在墙上,寒声问道:“太后给你赐婚,你应下了?”
梅蕊眼神都是飘地,“护军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应下。”
他眼神又暗了暗,声线压低了,“我什么都晓得了,你不要想着瞒我,你前些时候是怎么同我说的?现在,却又要背着我嫁给赵元良,你便不怕我杀了他。”
在他眼中,哪怕是皇亲贵戚也不过尔尔,只晓得自己前脚迈进南衙时后脚兴庆宫的人便来向他禀告,说太后要将她赐给赵淳,并且她已经应下了,择日约摸就要嫁去赵府了。陆稹寡了脸色就往这边走,无出意外地就碰着了她。
他不信那些经他人之口传入耳的话,非要听她亲口承认,不然都是枉然。梅蕊的手腕被他攥得发疼,她只蹙了蹙眉,“护军确实什么都晓得,晓得我是梅景臣的女儿,也晓得我与护军之前有过婚约,除此以外的东西,护军也都晓得么?”
她不待他答,方才在兴庆宫就已经憋得心口发堵,如今见着他,索性将压在心中的疑惑都抛出来让他接着:“太后娘娘对我说了许多,是护军不曾告诉我的,但我不太愿意相信这些一面之词,我也不想向其他人打听这些,不如让护军亲口讲给我听。”梅蕊直直将他盯着,分毫不错,“当年护军家中的事情,同家父有干系么?”
陆稹一怔,“你说什么?”
梅蕊将赵太后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陆稹听,她眼眶有些红,死命撑着不让声音发颤:“太后娘娘说,我与护军是不能够的,请护军告诉我,真的如太后娘娘说的这般么?”
陆稹眉头拧起,神情有些古怪,“她是这么同你讲的?”见梅蕊点头,他嗤地冷笑,“一派胡言!便说当年梅先生倾慕于她就属胡编乱造,分明是她思慕梅先生不得,作此荒唐之论!”
梅蕊抽了抽鼻子,“是这样的么,那旁的事情呢?”
“旁的事情也与梅先生未有牵连,”陆稹仔仔细细地将她看着,叹了口气,“我未曾料到她厚颜至此,竟意图从你这处颠倒黑白,兴庆宫的人来告诉我,是襄王替赵元良提的婚事,太后顺水推舟,便将你划入赵家,你是我心尖上的人,被他们把持在了手里,以后我难免处处都要受到挟制。”
梅蕊长长地哦了一声,心头的大石落了下去,她挣了挣手,嘟囔道:“护军弄疼我了。”
闻言陆稹赶忙将手放开,梅蕊揉着腕儿,袖口处的生生露出一截白玉,她依旧被甘松香笼罩着,时间长了倒有些发晕。这一早上受了不少惊,她闭上眼往陆稹胸膛靠去,低声道:“少谨哥哥,无论旁人说些什么,我都是信你的。他们诬蔑我阿爹是个不忠不义三心二意之人,说我阿爹害了陆家,我当时听了只觉得眼前发黑,想要亲口问一问你才好。我虽然幼时未见过我阿爹,但常听阿娘说,阿爹是个了不得的人,终有一日会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给我买糖糕吃。”
“但后来阿娘没能等到阿爹,我却替她等到了,我那时候年纪小,怨他得很,也听过邻里间的那些不能入耳的话,觉得他是在长安爱上了别家的千金。阿娘曾经也是个闺阁小姐,同家里断了关系和阿爹私逃的,书上说世间的情爱都是如此,大难临头各自飞,在最贫瘠的时候,阿爹就扔下我和阿娘去了长安。”
她的肩头在颤动,像是春雨中瑟瑟发抖的花枝,“无论他有什么苦衷,他都不该丢下我和阿娘的,他不晓得阿娘等他等得有多苦,也不晓得我有多么想见他长什么样,可是直到阿娘病逝了,我才见到了他,可是这又有什么用!我甚至觉得他干脆一生都不要回来了才算最好!”
“我知道,”他将她抱在怀里,抬起袖来,用那整洁的袖面替她挡了这突如其来的细润春雨,“这件事情确实是梅夫子做得不对,这些事我也只是听他同父亲交谈时听得微末而已,但你要晓得,他时时刻刻都惦念着江南。”
“谁稀罕,”她把脸埋在他前襟,闷闷地道,“后来我也并没有很怨他,因为往前仅有的期待都被磨灭了,他回来我也不觉得惊喜,只是看他日日夜夜借酒消愁,十分落魄的模样,又觉得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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