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严盛自榻上坐起,冷汗涔涔。
他睡不着了,差人喊了一盏滋补的杏酪枣泥麦粥来食,压压惊。
严盛养尊处优多年,半点不知塞外风沙有多割人,也不知有多少将士用血肉筑造城墙,挡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入侵进犯的敌军。他以为兵将驰骋沙场,是心甘情愿为他而死,为皇权而奋战,他不知,将士们心怀大爱,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而这个家里有妻有女,有父有母,他们只是恰好生活在了大宁国土之中。
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强占土地,而是为了心中的大爱。
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爱“人”啊。
君不懂如何爱人,怎可能护民。
严盛从一开始,便走错了路。
严盛还是打算杀了谢家这对受人爱戴的夫妇,他畏惧谢安平,也畏惧他的胡族妻子塔娜。即便塔娜是友军的公主,但有了胡族第二大乌兰部落的协助,若是谢安平起了反心,那塔娜便是增援兵力的关键。
他们都不能活。
严盛不能明面杀他们,会招来风言风语,他只能做个卑鄙小人,暗下动手。
于是,严盛劫持了所有跟着谢安平出生入死的谢家将领,他们有总兵的能力,将士们也认他们的脸,不能留存于世。既是大宁国的臣子,那么就该听君王的话,毫无怨言赴死,即便是“莫须有”的罪名。
这是军令,也是君令。
他们令君主畏惧了,所以必须“英勇就义”,来宽君主的心。
来啊,给朕看看你的忠心吧,谢安平。
……
谢安平知道今日难逃一死,眼前的谢家将尽数被围剿,残肢满地,血流成河。
他们一定是挣扎过,不甘心,所以才会乱刀斩杀。
不能死得这样不体面啊,不能伤他们啊。
谢安平头一回有了泪意与无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
他只是跪下来,给弟兄们磕了个头。
谢安平愧对他们。
今日死的是这些跟着自己报效国家的勋将,明日就要害死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亲了,还有他的儿子谢青——是他和塔娜盼望着、爱着的孩子啊。
他想,幸好一两年前,把谢贺留给了谢青,谢贺能幸免于难,还会替他们照看好谢青。
谢安平为了家中老小,必须遵从君主的旨意,老老实实赴死。
刘云领着严盛赐的毒酒,命李岷给两人送去。
他怕谢安平发大疯,自个儿不敢露面。
其实他大可放心,谢安平的母亲与儿子都在京中,他穷途末路了,只会好好听话,不敢再给家人惹是生非。
谢安平接过毒酒,对李岷道:“今日,本帅会饮下毒酒,于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岭死去。唯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能把话带给天家,家中母亲与稚子无辜,还望官家饶他们一命。”
多荒唐的话,明明是功臣,却不能活在世上。只是李岷不懂这个道理,今日能死谢家,他日不也能死李家吗?真愚蠢。
刘云听他讲话还算冷静自持,似是想哄他快点自尽一般,笑道:“节帅放心,您只管走好,身后事自有天家照料,必委屈不了您的家宅!”
“如此……甚好。”谢安平讽刺地笑了一声,喝下了毒酒。
他没有把毒酒递给塔娜,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然而塔娜却无所畏惧,径直端起酒盏,递到唇边。
“等等,这酒有毒。”谢安平道。
塔娜眨眨眼:“我知道啊,我如今大宁话说得可好了,全听懂啦。”
“那你还……”
“你们大宁国不是有句俗话叫‘夫唱妇随’吗?我会跟着你的。”她说完,将毒酒一饮而尽。
毒性没那么快发作,还给他们夫妇俩留了点时间。
喝完了毒酒,刘云和李岷松了一口气,他们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俩夫妻伤害。
谢安平没有说大宁话,而是改口,说了阿格塔语和乌兰语。
夫唱妇随嘛,塔娜也跟着他一块儿说。
这算是谢安平最后的倔强吗?至少不想以“安国将军”的身份死去。
谢安平伸手抚上塔娜的脸,她的眼眸金灿灿的,比金日美丽。他很少夸赞她,不是不愿意,而是羞怯。
说起来很好笑吧,他一个饱经风霜的大男人,在面对爱妻的时候,竟也会害羞。
谢安平笑了下,对塔娜说:“你很漂亮,是草原最美的姑娘。”
塔娜也笑了:“我知道啊!我一直都是草原最厉害最美丽的姑娘!所以你娶了我,真的不亏!”
“我对不起你,跟着我,你吃了好多苦。”
他不敢这样说,他怕她责难。
但谢安平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不想留有遗憾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