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常照出现得十分突兀,他出宫之后,立刻嘱咐人去查了他的底细,得知他为求前程,拜到了林奎山和玉秋实门下。
按理说,这应当是玉秋实为了与他斗法推出来的棋子,可是与他会面时,叶亭宴总觉得心中有一番怪异。
他如今官职比常照高些,常照见他,拱手行礼:“叶大人。”
叶亭宴应了,本不想多言,谁知常照却问了一句:“大人是叶氏子弟?”
这话问得蹊跷,叶亭宴怔了一怔,心中暗道该着人查一查他与叶氏的关系,口中却道:“常学士何出此言?”
常照悠然答道:“心有仰慕罢了,改日我上门去向叶大人讨一碗茶喝,大人可不要嫌了我。”
叶亭宴道:“自然,如今你我同办暮春场刺杀大案,何苦无相见之期。”
常照笑道:“正是。”
宋澜见他,所言之事应与常照无二,左不过是叮嘱二人查出什么来先不必外传,报与他知后再行决断。
毕竟是皇家春猎,百官皆在,金天卫和朱雀司左右护驾,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是闹出了这样的事,倘若刺杀之人的理由不成体统,恐怕会令皇家大失颜面。
叶亭宴应后,如常去了琼庭当值,至约定时间,才更换了衣物,到高阳台上赴约。
这次落薇到得比他早些,因殿外潮湿,她没有坐在从前叶亭宴所居的石凳上,而是主动进了昏暗的殿中。
落薇素喜洁净,头次相会之后,应该着人将此地修缮了一番,如今此殿虽外表破旧,内里却纤尘不染。
叶亭宴闲步过去,瞧见内室那一顶床帐甚至都换成了深兰色。
落薇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他走近了才回过神来,转身相对。
她今日照例穿绀青色,头顶缠了条红色发带,除此再无珠饰。
妆不似从前,描得淡雅,几乎看不出来,反倒让那张脸上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风情。
落薇顺手搁了手中的团扇,不料叶亭宴在她面前跪下后,一言未发,先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她想抽回手来,叶亭宴却握得用力,不肯松缓,于是落薇蹙着眉,唤道:“叶大人……”
“娘娘的手伤了,”叶亭宴伸出手指来,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她手背上已经愈合的微小伤口,“留了疤可怎么好,臣带了上好的祛疤药膏,为娘娘涂些可好?”
落薇一怔,便收了想要抽回手的心思,任凭他仔细地为她涂起药来。
药膏冰凉,在她手背上绵延一片酥麻触感,落薇勉力忽略了这怪异感觉,开口问道:“叶大人胆子也太大了,暮春一场闹剧,不知你是如何谋划,又预备怎么收场?”
叶亭宴轻笑了一声,缓缓地道:“娘娘想知道吗?”
落薇的目光拂过他泛红的眼尾、漆黑的双瞳,他意味深长,动作分明是温柔的,却让她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幻觉。
随后,她听见他说:“……那就拿出些诚意来罢。”
第25章 纯白不备(一)
面对他这副模样,落薇忽地觉得自己有些紧张。
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情绪了。
她成为皇后这几年来,在朝中见过各色臣子,满怀抱负的、笑里藏刀的、心狠手辣的,她与众人周旋,从他们身上学来许多,又用学来的东西邀买人心、收纳心腹,得心应手,不知何时把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只要能够看穿对方的心思,看穿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算是与玉秋实和宋澜的对峙,她也从不觉得自己落于下风。
可是他……
从他在岫青寺出现的那一刻,或许更早,从他跪在琼华殿的海棠之前,轻声细语地将她在西园命案中所有的计较一字不差地猜出来的时候。
落薇就清清楚楚地明白,面前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令她忌惮的敌手。
可是这样的思绪竟然没有让她恐惧,而是让她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喜悦——当日她在廊下大笑,也是因为这种心情。
落薇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棋逢对手的欣然,还是窥见机遇后,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尽力抓在手心的疯狂。
她自小长大,性子中有母亲的天真良善、有父亲的宽厚儒雅、有宋泠的持身中正……成长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烙印留在了她的身上。
而最深最痛的一道伤疤,是失去他留下来的。
落薇反复去想,从前她一定会厌恶这样失去掌控的感觉,但如今她甘之如饴,甚至从这样旧秩序的破坏中获得了诡异的满足感,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独身在天地樊笼中待了太久太久,只有行于危崖的惊险,才能让她感觉自己仍然活着。
所以叶亭宴过于危险,有什么要紧。
与他越过边界、生出这样错乱的暧昧关系,有什么要紧。
至少眼下,他能够帮她对抗想要对抗的庞大力量,为她一个人的战争送来兵刃和粮草。
那便足够了罢……将来会不会死在他的手中,能不能叫他死在自己的手中,都是将来的事情啊。
落薇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跪着的叶亭宴。
不知为何,想清楚了这些以后,她忽而觉得,对方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看懂了。
无论是初见时不顾礼数的道中相逢,还是后来高阳台上的大胆邀约,以及岫青寺中、麓云山后的一番纠缠……他并非不能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毫无破绽,只是懒得如此行事罢了。
她先前情绪紧绷,认定这样心思幽深的人物不可能对自己有旧情。
现如今豁然开朗,落薇忽然明白,对叶亭宴而言,“有旧情”和“便宜行事”根本不算矛盾,他投奔她,是权衡利弊之下最利自身的选择,为何还要费心将有利无害的情绪收敛。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尚儒爱道的十全君子,想要便直白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