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在这样的冬日里,再昂贵的锦缎也不能御寒啊。
“你……”
落薇躬下身来,还没问出口,那少年便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噌”地一声跳了起来,死死攥着手中的点心,后退了好几步。
远方适时地传来呼唤声:“六殿下……”
六殿下?
听了这个称谓,落薇飞快地思索了一番,脑海中只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印象——高帝如今仅有六个皇子,除却早早之藩的大王,二、三、四、五都已到了开蒙的年纪,她在资善堂皆见过。
只有最年幼的六皇子澜,还从未来过资善堂。
六皇子的母妃原是皇后侍婢,随皇后住在琼华侧殿,只是后来不知因何禁足兰薰苑,便鲜少在众人面前出现了。
皇帝不至,兰薰苑与冷宫无异,宋澜母妃体弱,可不知为何,高帝并未为他寻找身份更高些的养母。
于是宋澜自小便居住此地,由内监和教养姑姑服侍。
瞧他如今的样子,似乎过得不太好,是照应的宫人不尽心吗?
呼唤声传来之后,落薇还在回想着这些旧事,对面的少年便顾不得许多,飞快地将手中的点心一口塞进了嘴里。
那点心还剩了大半块,险些将他噎到,落薇见他捂着喉咙翻起白眼,连忙抽了自己的绢子,一手为他擦拭嘴角的碎末,另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六殿下,缓些吞咽。”
话音将落,一个膀大腰圆的教养姑姑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还没将面前的场景看囫囵,便开口训斥:“郎君让奴婢们好找!”
落薇听她言语之间毫无尊敬,不免有些惊讶——皇城之内最是规矩森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放肆无礼的宫人。
“姑姑怎可这般呵斥六殿下?”
听见声音,那教养姑姑掐着腰抬起头来,才看见一侧身着杏粉霞光厚锦袍的小姑娘。
虽然年幼,但她面容姣好、穿戴讲究,说话时耳边的白玉坠子一晃一晃的,在暖冬的日头下映着白光。
那教养姑姑并不识得落薇是谁,但略扫一眼便知是皇城之内的贵人,忙换了一副笑脸:“贵人不知,六殿下顽劣,奴婢们只是担忧他受伤,才急急找来呵斥的,若有冲撞,还望贵人恕罪。”
落薇尚未回话,一侧的少年便扯住了她的袖口,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脏,又飞快地撤了手。
少年声如蚊讷:“姐姐,我没有顽劣,只是太饿了。”
教养姑姑拧着眉头,但碍于落薇在此,不得不将口边的埋怨咽了下去:“午膳才过不久,郎君不宜再进食了。”
落薇侧头看了一眼,反而去捉了他的手,往来路走去:“无事,殿下跟我来罢。”
见二人要走,那教养姑姑唬了一跳,连忙跪挡在了落薇面前:“贵人不可!陛下圣谕,进资善堂之前,殿下是不许出兰薰苑的。”
“落薇!”
有人唤了一声,顺着那条逼仄的青石板路跑了过来,落薇远远望去,见是舒康公主,便高兴地挥了挥手,略一踮脚,又看见宋泠也跟在宋瑶风身后。
这下那教养姑姑再无不识之理,连连磕头:“奴婢给二殿下和公主请安。”
宋瑶风团团跑近,她身上的红色披风镶了一圈雪狐狸毛,看起来暖和极了:“你怎地到这里来了,亏得皇兄带我找到这里,要不我定然寻不见你。”
宋泠则一眼看见了落薇手中牵着的宋澜,他尚来不及与落薇说一句,便忍不住蹙眉关切:“岁寒,六弟穿得太少了些。”
教养姑姑跪在地面上告罪,不敢抬起头来,宋泠没有理她,脱了自己的墨狐大氅披在宋澜身上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起身罢。”
宋瑶风拽着落薇往一侧走了几步,跟她咬耳朵:“……你怎么撞见他了呀,你不知道,母妃不得宠就罢了,他出生时,司天监特地上奏,称他生辰不祥,有孤克之嫌,还是离远些好。”
宋澜瑟缩着抓紧了宋泠的外袍,似乎听见了二人的话,红着眼睛朝她们看了一眼。
落薇心下十分不忍,小声反驳道:“天象之说虚无缥缈,他若只是离群也就罢了,可是你瞧他穿得这样少,平素肯定过得不太如意。”
宋瑶风多瞅了一眼,也觉得有些可怜,踌躇道:“说得也是,六弟虽不祥,好歹是我们手足兄弟,爹爹只说叫他开蒙前不许出宫,这些下人怎么这样欺负他?不过今日皇兄呵斥过,他们以后定然不敢了。”
宋泠为宋澜系好了衣带,絮絮问了几句。
他比宋澜长四岁,却高了一个头,宋澜平素少见他,怯怯地不敢说话。
于是宋泠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头顶的圆揪,认真道:“你是皇子,有人欺侮,便罚,罚不得,便唤我来……我回去也替你求一求爹爹,叫你早日来资善堂听学罢。”
宋澜抱着他的胳膊,又望向落薇,哽咽地说了一句:“多谢兄长,多谢姐姐。”
落薇和宋泠兄妹一起离开兰薰苑,临行前还回头看了看那站在井口的少年,他眼巴巴地看着几人的背影,见她望来,还冲她挥了挥手。
宋泠在她身侧垂着头,十分愧疚地道:“爹爹不许,我从前竟忘了来瞧瞧六弟,若早知道他……唉,终归是我这个兄长不好,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他失了外袍,于是落薇便贴近了些,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的手臂:“二哥哥别难过,以后我们好好照顾六弟,明日我就叫人给他送果子来。”
宋泠拍拍她的脑袋道:“薇薇也知道照顾人了。”
他每次这样拍,总叫落薇觉得他在哄孩子,于是大怒:“我也是姐姐,当然懂得照顾人!”
宋泠勉力从愧疚情绪中抽离,忍不住笑了起来。
光秃秃的梅花枝条之间,他仪态端方、温和儒雅,见她一脸不高兴,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少年手上只戴了一个白玉指环,拂过脸颊,触感温润。
小姑娘气鼓鼓地从地面上捡了一捧未化的雪,来不及团成雪球,就朝他扔了过去,他佯作气恼,拾雪回击。雪粒在冬日的阳光之下朦胧四散,少年和少女的身影,也在微茫的雪光间渐渐消逝了。
不过须臾,梅花枝干后变得空空如也,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