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口跃入之人毫不迟疑地撩了她床榻之前的纱帐,闯了进来,落薇反手摸了搁在她枕间的另一只发钗,刚刚抬起尚还完好的右手,便被他一把攥住,轻轻一扭。
发钗居然就这样脱了手。
借着隔了窗纸透进来的几分月色,她瞧见对方身上是左右林卫的侍卫服色,绣金窄袖,高束长发。
林卫中居然有这样的人物,闯进她殿中也丝毫未被察觉,身如鬼魅、迅捷无声?
他为何而来?
落薇心中又急又怒,偏那人握着她的右手手腕,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扯动她另一侧的伤口。
若她今日不曾受伤,或许还可以与他过上几招,再不济也能弄出点声响来,叫殿外之人察觉,可如今——
那人一手握着她的右手,另一只手伸过来,捂在了她唇前,整个人还凑近了些,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嘘。”
落薇被他的浮浪举动气昏了头,她不顾伤口,想要伸手去扯开他的禁锢。
这个动作却把对方吓了一跳,他连忙撤手,将她受伤的左肩小心地安置了回去,声音带了几分无奈:“娘娘,是我。”
温润含笑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声调,茉莉和沉檀的香气离她这样近,落薇听了这句话,突兀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看不清对方面孔的这一刻,她几乎想要揽住他的脖子痛哭出声。
念头只闪了一瞬,便冷了下来,落薇沉了沉心,缓缓拉开他捂在她嘴唇之前的手,冷冷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叶亭宴在她身侧坐下,顺手从袖口摸了粒不知是什么的伤药,塞到她唇前,落薇不肯吃,他便有些恼怒,吓唬道:“这可是天下剧毒无比的药了,吃下不过片刻便会七窍流血,你死了我也别想活,出不了皇城门便会被乱刀砍死,我们做一对亡命鸳鸯,甚好。”
他虽是胡说八道,却是在理,此处是禁宫之中,虽说他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可若是想害她,宋澜掘地三尺也会找到真凶。
于是落薇便松了口,顺从地将那粒散发着幽香的丸药吞了下去。
叶亭宴喂她吃过药后,手指却并未离开,暧昧地在她红唇之间摩挲了两下,拇指顺势下滑,顶住了她的下巴。
他微微用力,将她的脸向上抬,自己也凑了过来。
落薇这才看清他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此时这双眼中竟然没有笑意,漆黑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得知你遇刺,陛下十分恼怒,遣了皇城大半侍卫搜捕凶手,最后在会灵湖的一片荷花当中找到了意欲投水的冯内人。”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声音低沉,慢条斯理,“她自尽未成,被投入朱雀司中,却一句话都不肯说。陛下召了几个重臣入乾方殿,一反常态地驳了他们要依规将人送去刑部的请求,闹得不欢而散。”
“我在外殿之中,等到这群人都走了,连与陛下密谈的太师也走了,才进去说话。陛下给了我一块朱红令牌,叫我今夜不必出宫,去朱雀司密审冯内人,天亮之前,若无答复,就地诛杀。”
落薇心中一急,险些牵动伤口,她顾不得这样受制的姿态,问道:“陛下为何要遣你去问?”
“我也不知道,”叶亭宴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似乎有些嘲讽,“或许是有些事情,他不敢叫刑部知晓罢——总之,我今夜留在了宫中,到万籁俱寂时,忽地想起你来,你伤得重吗?”
落薇僵硬地道:“无事。”
“会灵湖边的荷花开得那么好,他们一番搜捕,毁去不少,好可惜。”叶亭宴不介意她的回答,突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又自顾自地道,“我想起你上回说叫我净了身来伺候你,本想寻个黄门,想来想去总是觉得恼怒,便换了侍卫服色,冒着杀身之祸漏夜来此,我不过是来瞧瞧你的伤,无事……就好。”
他反复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声音十分平静,一丝从前的缱绻也无,却不知为何听得她一片颤栗。
自从那日岫青寺后,二人还是第一次私下见面,但实在顾不得太多,落薇艰难地捉住他的手,挤出一个笑来:“我无事,不过是小伤罢了——你在朱雀留到此时,问出什么没有?”
“我心善,还没开始问呢,”叶亭宴温柔地答道,“若是审问,怎么也得等到子时过了,天色更漆黑的时候问,你知道吗,人在那个时候,是最最脆弱的。”
他凑近过来,嗅到了她发间掺杂着药味的海棠花油气息。
落薇本以为他要吻她,结果他只是把头埋在了她的肩颈之间,深深抱着,一种状似万分依恋的姿态。
他摸着她的脸,手指温热,恍惚间竟将她逼出了含泪的错觉。
“她的身份有多危险,你比我更清楚,”叶亭宴在她耳侧道,语气轻得像是诱哄,“你得跟我说实话,你当年为什么要救她?”
第45章 得鹿梦鱼(二)
落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张了张嘴,随即又紧紧地闭上了。
叶亭宴耐心地揽着她,等她的答复,并未再多话。
“我不知道。”
沉默了半晌,落薇忽然道。
叶亭宴一怔:“什么?”
“我答的是你那一句‘卿知否’——怪道陛下要叫叶大人去审案子,若是不察,我险些被你绕进去了,”落薇十分平静地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救她,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她勾起唇角,在他身后把玩着他不常束起的长发:“邱雪雨少时确实与我有些交情,她是个洒脱性子,对我的脾气,不过那点子交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后来不常见面,便远了,她全家涉罪,原该是一个不留的,我怎么知道她会出现在内廷中?”
子时已过,夜色漆黑,这原该是一个人最最脆弱的时候。
叶亭宴听着这番话,忽地觉得落薇身上结的这层冰壳,实在是太厚了。
她就在他的怀中,温香软玉,他们曾经双唇相贴、双手紧握过,可她居然没有一刻卸下过对他的防备。
他想起海棠树下笑得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究竟是这些年将她逼成了这个样子,还是他从来不曾了解她?
落薇还在继续道:“后来我在宫中择选下人,一眼瞧见她,觉得她与邱雪雨生得有两分相像,有些伤情,便叫她贴身服侍,后来又是因着她做事细致、口风严谨,才愈发信任。造册中她祖籍越州,姓冯,名烟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过了两省十三道择选,我怎么会怀疑?出了纰漏,叫罪臣之女进宫,是督管此事两省官员的过错,叶大人为何要来审我?”
她伸手抚过自己的伤口:“如今想来,她该是恨透了我的,当年她曾来求过我,我不愿沾手,没救她一家上下。我本以为她早就死了,谁知她竟活了下来,还隐忍蛰伏在我身边,要不是我会些功夫,饮食又精细,恐怕她早就下手了,那日你送信来时,也是我一时出神,才让她找到机会。”